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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居 01(2 / 2)

德川幕府的天主教禁令始自家康,到了二代将军秀忠手上更为严厉,三代将军家光则彻底实行且临之以严刑峻法。织田、丰臣的天主教全盛时代,许多大名自己都入了教,尤其在九州,大部分的大名都是教徒。及至秀忠、家光两代严令禁压,他们只得迎合幕府的意旨,也实行禁令了。

未转国肥后之前,小仓城主细川忠兴侯的夫人便是著名的虔诚信徒,洗礼后称格拉西雅夫人。忠兴侯自己虽非教友,但也偏袒教徒,予以保护。可是,到后来他却也不得不服从德川的禁令。

在小川领内,也有不少信徒被逮捕、被投狱,罪重的则被解往长崎殉教而死。藩士中也有信徒,最著名的当推贺山隼人一族。隼人是细川家食禄七千石的重臣,但不肯接受忠兴侯的劝告放弃信仰,被撤职、被幽禁,终于穿着修道服升天了。其养子玄也,也是虔诚的信徒,被追放降为贫农,但仍坚持着虔诚的信仰生活。

据《日本天主教史》上的记载:

这位出身名门而生活优裕的武士,竟毅然舍弃财产与地位,与赤贫者为伍,自甘降身为农夫,为每天的口粮而汗流浃背,此情此景,至为动人……

结果,仍是全家被捕,禁于小仓牢狱,细川家转国肥后时,同被逮解熊本。而于武藏来小仓的第二年,宽永十二年十二月,一族十五人,同在花冈山的禅定院中被处决了。

于是,以日本天主教发源地的长崎为中心,附近各地对信徒的迫害、弹压是如火如荼的。

一旦被捕,刑法的残酷无以复加,活焚之刑已是司空见惯。不问男女老幼,或者刀断手指足趾,或者绳穿掌心,或者于严寒中投入海中,或推坠温泉岳沸池之中,种种酷刑,不一而足。

至于搜求信徒的方法,也是竭尽心思、用尽了所有手段,结果乃有所谓“踏绘”(16)的发明。

门徒这种谈话,进入公主的耳中,使她不禁愤慨地想:“虽云邪教,然而刑罚也太过残酷了。”

她的胸中,涌起一股义愤。

由利公主没有信仰天主教的意思,对它毋宁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在江户时,长崎的贸易商虽曾为了缓和对天主教的弹压和对外贸易的禁令,委托岩田富岳向老中活动,公主对此却并不感兴趣。

来长崎时,松平伊豆守虽曾要求她打听走私和天主教的秘密,她也一口回绝了。可是,这并非由于同情天主教。到长崎后辞退伊豆守的津贴,靠着教授茶道自立生活,也只是为了摆脱政治的旋涡,意欲抱着对武藏的幻想,能过安静自适的生活罢了。

可是现在,直接听到弹压天主教的惨无人道的各种刑罚,离开宗教的信仰,煽起她维护人道的义愤。

一夜,森都来访。森都是曾得家康手谕的天主教暗探,过去所检举的大都与他有关,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那是因他不参与检举,仅供给情报,而且直接向江户幕府报告,不为外人所知,所以由利公主也仅知他是幕府的密探,却不晓得专为对付天主教的情报中心。

因此,公主不客气地问道:“森都先生,你知不知道天主教的残杀事件?”

她现在是连说话也平民化了。

“是的,是的,听说过。”

森都佯佯地回道。

“你不以为太过分了吗……倒钉十字架哪,活焚哪……”

“不错……可是公主,照伊豆守殿下的话,幕府也并非乐于科以极刑,只要肯转宗,立即赦免;而且,幕府希望他们的便在此哪……”

“那么,那些被处重刑的,都是不肯转宗的了?”

“是的,不管水里火里,屹然不动。他们唱天主的圣名,视死如归,且甘之如饴。天主教的力量是可怕的。”

过不了几天,偶尔上街时,见大街两旁拥着围观的人群。公主从围观的人们背后向前一看,吃了一惊,竟是游街的罪人。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双手被反绑着坐在马背上,被衙役簇拥着慢慢走过来。

“天主教徒哪!”

“绁屋町藤木屋的一家人啦!”

“终于给抓了。”

群众你一言我一句地在窃窃私语。公主听到这话,分开人群挤到前面。杂货店藤助的女儿幸娘,是公主茶道的弟子。

“唷,幸小姐!”

公主不觉低唤。骑在第三匹马上的,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

藤木屋的女儿幸娘,今年十七岁,白得出奇的瓜子脸蛋,不大开口,怯怯的一个少女。快有一个月不来学习了,想不到因系教徒被捕,是出于公主意料的。也许街上已经传开了,弟子们的闲谈中也必提起。但难得上街的公主,当然听不到外面的消息,而连弟子们的闲谈也听漏了。

一阵荫翳袭上公主的心中。走在最前的藤木屋老板和他的妻女,都是上流的人品。但此时两人现出被剥夺了自由的人所特有的、空洞的眼神,无力地低垂着毫无血色的脸庞。

公主想闭目不再去看,但她的眼睛盯住在幸娘的身上——散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充血的眼,口角上挂着一条血痕。

目睹这弟子太过凄惨的样子,公主的本性蓦地抬头了。摆在眼前的现实,比森都的理论更能打动公主的感情。

幸娘到眼前时,公主进前一步,叫道:“幸小姐!”

由利公主既已下了决心,便是什么也不怕的。

幸娘赫然回过头来,她的脸上瞬间泛上血色。

“啊,师傅!”

“幸小姐,吃了苦吧……可是……要坚强些……”

“唉。”

幸娘的眼中闪动着一缕的生气。

“喂喂,不许说话!”

两三个衙役挥动棍子赶过来呼喝。

公主理都不理,顾自说道:“幸小姐,再见了。”

幸娘也回头答礼。

“喂,还不住口!”

“让她讲一两句话,干你恁地?又不逃走!”

公主瞪着衙役说。

“哦……你这厮也是教徒吧?”衙役恶狠狠地吼道,“报,报上名来!”

“我是由利公主,好好记住!”

“哎?”

“因老中松平伊豆守的请托来了本地……”

这一点点噱头,在公主简直是家常便饭。

“转告奉行神尾先生,就说我由利致意!”

她说着,一瞥呆在当地的衙役,顾自挤入人群中去了。

公主回家后便后悔了。

“唉,多么无聊!”

她仍希望自己能维持着安静的自适生活。

入夜后来了生客。开门的女孩问那人的姓名,生客却说:“见了面,当面奉告。”

她把来客领进客厅,对方是二十二岁的青年武士,见了由利公主,双手着地,跪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言道:“在下霞驹之助,替幸娘小姐专诚拜谢。”

公主诧异地问道:“那么,你呢?”

“是。在下与幸小姐之间有上辈订下的婚约。幸小姐于黄昏时在浦上的刑场被处决了,得您的一语鼓励,含笑归天去了。”

“唉唉,真是……”

一度压下的胸中的怒火,又被引燃着了。

“刚才听您自称由利公主,因老中松平伊豆守之托来了此地,心中至为疑念,可否见告实情?”

青年武士显得非常认真。

“抬出伊豆守的名字,只是吓唬衙役罢了。报的名字倒是真的,我叫足利由利。”

“足利,是不是前将军家的?”

“是,将军义昭的孙女。”

“噢——”

仰视着公主的青年武士,眼中漾着尊敬与感激之情。

“怪不得,我也以为绝非寻常人物。公主,该不是德川的家臣吧?”

“当然,怎么会是德川家臣呢?”

“公主!”

青年武士两手着地,声音虽是低沉,但满有力地叫道:“公主!我有请求,请您给我力量。”

“什么,给你力量?”

“是。我想对检举藤木屋一家的那人和虐待他们的衙役复仇。”

由利公主的目光犀利地一闪。

“你也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的,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我心有未甘。”

青年武士簌簌地掉下愤慨的眼泪。

由利公主默然了半晌,凝视着青年武士,但旋即微笑着说道:“驹之助先生,我是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