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知道的,山上是这样安谧,平地上却满是战争,您可不要落败哪!”
“是的,绝不……”
“万一输了,再回到山里来。我们祖先便是在平地上打了败仗的武士。据传,我们祖先来这里时,早有土著在这一带住着。现在当然是与我们一族混在一起了。他们自称是山神爷的子孙,专靠狩猎为生。现在村人还是年年祭祀山神,就是为此。猎兽的方法,也是他们教的。而那些土著,说不定也是在平地上打了败仗的。”
“老爷子,你知不知道猅猅丸这个人?”
武藏突然插口说。
“不,不知道。是什么人?”
老当家摇头说。
那么声势浩大的猅猅丸,到底没有把势力伸展到这里来。武藏深为庆幸,这和平的山村,幸好没有为猅猅丸倒行逆施的妄想所骚扰。
“是球磨的山贼,被我在路上杀死了。”
他轻轻地撇过,不谈下去了。
可是,逃入山中的熊袭一族,不晓得与老当家刚才所说的,自称山神子孙的土著,有没有什么渊源?过去远望峰峦,以为只是隔绝尘寰的大自然的,而竟流转着如许悠久而神秘的人生,使武藏不得不深为讶异。
第二天早上,武藏离了久连子。虽曾再三推辞,佐助却坚持要送武藏到下益城的砥用。
已是九月天了——山寒沁人,秋已老了。山谷间的浓雾一开,露出一碧青天。白云朵朵,绕着峰尖静静地浮动。
下到谷口,到了尾根,前面又是险恶的山路。经推原、小原,出了五家庄,当天便到了砥用。
那天夜里,在佐助认识的地主家中度过了一宵,第二天早上别了佐助,武藏仍是独行踽踽,沿着六里的山路,到了滨町。在这里,却使武藏好生踌躇。
向西,是经御船、六嘉、鲶村而至熊本。向东,则经马见原而至阿苏、越小国、杖立,直下中津,是到小仓的近路。
“熊本,有阿通在那里。”
武藏暗想。在那种情形下分开的阿通!当时他早已斩断情丝,一无依恋,用千钧铁扉,把她幽禁在心的深处去了。但望见前途,将临熊本,铁扉似乎也有了缝隙。
“不晓得是否无恙。”
武藏虽曾说过,病人最安全的是寄托佛门,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五
哀愁,从心的空隙侵蚀着武藏。
病体支离的阿通,浮上他的眼底。阿通投入了菩萨的怀抱,她的脸上仍是痛苦的。阿通的投奔佛门,不是快乐,而是悲恋的结局。她一定仍是悲泣着的,连佛像都愁眉苦险,满怀凄凉,一切都是我的罪过!自责之念,不禁油然而起。
“阿通,还死不得,在悲哀未消之前……而你的悲哀,当然得由我来拂拭……”
武藏虽在心中这样呼唤着,但同时下了决心,不绕道熊本。因为他还没有自信,能从佛祖怀中夺回阿通。
“要使自己更坚强,奋斗到底!”
武藏奋然自励。
“阿通,等着有那么一天!”
武藏的脚步望东跨西。他的战场在东,是小仓!悠姬公主,一定有了突变。
“一定是甚内揭发了悠姬的身份,但这样一来,遭殃的倒是恩人佐渡了。”
武藏揣测着。
“但佐渡手下有很多股肱之臣,尤其是那五个青年。”
武藏的眼底,又浮上来曾与自己有师徒之约的寺尾新太郎等五个青年。
“以佐渡的智略、寺尾的武勇,想该不致服输。”
但他又想起鸭甚内那坚忍的迫力,和自称小次郎之妻的铃姑的可憎眼神。从甚内的身上,发散出蛛网一样黏黏的东西;铃姑的目光,则锐利地穿透武藏的心胸。
而武藏对这两人一直抱着莫名其妙的宽大,不愿杀死他们。但这次他却下了决心:“好,杀死他们!”
除此之外,没有断绝祸根的方法了。
自滨町至马见原,有三里十二町。在客栈中过了一夜,翌晨一早动身,到中坂冈才能望见阿苏火山的烟火。到高森又是黄昏。在宫地、内牧、杖立各泊了一宿,北上阿苏盆地。一路上,他常驻足仰望火山的神火,远眺着外轮山的雄姿。
落店时,也曾浸在温泉中慢慢地排遣。在杖立时,他曾这样想:“到了小仓附近,怕不会有工夫入浴了吧?”
这一假想,后来竟成了事实。虽是为了别的原因,但杖立的温泉之后,终武藏的一生,便没有再洗过温泉浴了。
六
出了阿燕,还得走好几天的山路。经过很像球磨的日田盆地,一面欣赏耶马溪的名胜,一面沿着山国川顺流而下。武藏饱吸山中的清新气息,对川水的流转自如兴起无限的感慨。他的心中满怀着自信与战志,而那五方五行双刀流却早已成熟了。
月射寒流澄如镜——武藏兵法中的这一名句,据说就是这次驻足耶马溪的潭边,掠过他的心头的印象,后来凝结而成的。
武藏凛然进平原。但到中津时,他不觉又踌躇起来。
“怎样进小仓呢?”
武藏心想:假如自己的揣测不错,甚内一党真的在计划揭发悠姬的身世,直接受害的是悠姬本人和长冈佐渡。但阴谋的动机是因我而起,他们的目的也在我身上。他们是利用悠姬去贻害佐渡,借以诱我前来,从中击杀。怕是早已张下天罗地网,只等我去自投罗网了。
最好是先见座头森都一面。但从哪条路踏进小仓呢?从大路上堂而皇之前进,未始不是乘其不备的奇袭,但对方既是甚内,这也不见得是万全之策。
武藏在中津住了两夜,踏勘附近的地势,选了一条荒草没胫的小路。
过桥,是沿海岸的大路。向左拐弯,经久保、香春、伊田,前往金田。
距金田不到一里许的一个部落,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站在小河的土桥上,写生着远山的风景。虽是粗布衣服,看样子不像普通的农家子弟,大概是隐居的浪人之子吧?
武藏爱画,而且懂得一点,便走近前去从背后悄悄地窥望。画得好俊!不像十五六岁乡下少年的手笔。武藏曾多年住在京阪,与著名的画家也有交游,眼力是相当犀利的。
“画得好!”
少年愕然回头,见了武藏庞然的异相,更睁大了双眼,愣愣地望着。
“哈哈哈,我是路过的兵法家,不是什么坏人。你顾自画吧。”
七
“恕我无礼。”少年像是对自己的小心眼感到难为情,恭恭敬敬地道歉着说。
“不,我才是呢。”武藏也微笑着说。
虽然衣着并不考究,但礼貌周到,是一个率真的少年,武藏便自喜欢了。
“我爱画,不觉前来张望。像是学的雪舟派,是跟师匠学的?”
“不,我没有师匠,只是随便涂抹几笔。我喜欢雪舟,要是正式学画,也想学雪舟派。”
“我也喜欢雪舟。”
“我的画,您看怎样?”少年以为武藏是同好之士,便掀开了画册问道,“这是写山的,但怎么也画不好。”
武藏看着画册回道:“山!确不易画。但你要画的,是无人的荒山呢,还是有人居住、有鸟兽栖息的山?”
“嗨?”少年张眼低唤。
“还有哪!隔绝人寰、峻险、耸峙的孤峰,胸怀辽阔的母山、女儿山、友山、和平的山、斗争的山……”
“我从来没有想得那么多,只是被山势的美丽吸引住了,一心想把它描绘下来。”
“当然,这样你才能感应山灵,把握山灵,配上流泉,配上树木,在一幅画面上,写下美与调和的小宇宙哪。”
“噢,是的,是的!”
少年的双颊染上热情的绯色,再次仰头望着武藏。
武藏朗笑着说:“我是一介武夫,哪里懂画呢?刚才说的,也只是耳听了画家说的,但我也加了些意见……当然,单靠理论是画不好的。”
少年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爱听这个画理。你刚才说的画论,是哪一位画家说的?”
“这个吗?那个人就是你所喜欢的雪舟派的名手,叫谷川等伯的画家。”
“噢,等伯先生!我虽没有见过他的画,名字是晓得的。您认识他吗?”
“在京阪一带见过两三次。好俊的人品,画的气魄也了不得,可说是当今雪舟派的领袖。可是老弟,你的笔力,很像等伯先生呢!”
“真的吗?”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阵光彩。
“你的画,已不是消遣的画了。已蕴有探求美的,专门画家的气派。任它埋没,真太可惜了。”武藏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