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剑!”
大川自暴自弃地望着迅近雷电紧追不舍的武藏,迎头砍下。可是扑了一个空。同时火光四射,大川的大刀脱手而飞。
“糟了!”
他冒死跃退。武藏的双刀随后追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川的手下从左右夹击,想挡住来势。但一样地也扑了空。武藏乘势,左劈右砍,耸身而上,冒着血雨紧追大川。
这时,一个长身汉绕过武藏的背后——在武坛里他是新进分子,据说功夫却在大川之上,是一个怪剑客。他偷偷地挨近,霎时举刀而上。
六
木村又藏正在贯注全神看着武藏运用双刀绝技,看得入神之际,不禁脱口叫道:“危险!”
与这一声同时,长身武士的大刀已从背后向武藏盖头而下。武藏不会背后长着眼睛,就地利、就剑势,似乎万无幸免之理。
“呀呀,武藏先生!”
与市也同时惊叫。
“簌”的一声,大刀已凌空飞上武藏的右肩。
可是,可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间,武藏的身躯一沉,右肩微闪,手上的大刀电疾回旋,而这三招是同时施展的。长身汉的豪刀劈了空,武藏的回手一刀却不偏不倚向对手拦腰砍进。
“呜——呜!”
在血花四溅中,那人双膝着地,颓然而倒。白日西斜,长身武士的影子闪过武藏的身形倒地。这一瞬间的动作,长身武士自己、旁观的又藏和与市,谁也搞不清楚。
但在这一瞬间,大川从倒在地上的手下手中捡起大刀,如疯如狂,发出怪样的“呼呼”声,迎面扑上。
武藏用左刀挑开了大川的刀尖,蓦地挺立,右手的大刀同时迎头盖下。大川的脑门霎时绽开,鲜血迸腾,俯身扑地。
“与市!仔细看清杀父之仇已报了!”
武藏边嚷着,又向死尸上再补上一刀。残敌虽然仍作困兽之斗,但已不足道。
“好手法!”
又藏不禁高嚷。初次见到的双刀绝技,一击一震,剑无虚发,左右两刀运用之妙,呼应之巧,如阴阳相合,虚实互乘,真可谓浑元运物,自然之至。而最使又藏心折的,是武藏的进退自如,灵滑迅捷无以复加,且心神犀锐,气势强旺,简直威慑旁观的又藏。
又藏感叹之余,被煽起如火的斗志,胸中的热血沸腾。他是久历沙场的兵法家,正是追求强豪以试身手的修业时期。他追忆年轻时随主公加藤清正驰驱于战场时的功名心,手刃强敌时的激昂情绪,真想同武藏一比身手。
武藏回手追杀残敌,只剩下两人想从又藏身边夺路逃命。
“你想逃!”
又藏一声大喝,挥刃而斩。敌人全部肃清了,地上只留下死尸、鲜血和伤者。
路人绕着他们远远地围成一个圈子。武藏的白衣上满溅着血花,猩红斑斑。他把双刀纳入鞘中,拟向又藏道谢,直趋而前。
“木村先生!”
又藏经他一叫,不觉心神为之一震。
七
不待武藏开口,他接口说道:“武藏先生,真好俊的功夫!又藏有心请教,务乞俯允!”
又藏提刀在手,凛然而立。
“噢,比画!”
武藏凝视着又藏应道。瞬间,四只眼中都爆出火花,当然谁都没有恶意。那是探究剑术的兵法家之眼,但毫无假借,毫不姑息,闪耀着生死搏斗之光。武藏也一样地奋然而起。在小城道上与高田又兵卫那一瞬的胜负以后,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那么,请恕无礼。”
武藏一拱手后退两三步,已入鞘的双刀再度出鞘,在下首踏定架势。
又藏拟刀正眼(17)——他那把肥前名匠忠吉手铸的宝刀,发着耀目的剑光。他拟刀前跨。武藏的架势坚如铁壁,又藏有摧坚破铁的气概。
“哦,名不虚传。”
武藏暗暗喝彩。自小次郎以下所有对垒过的好汉中,谁也没有这样的气魄,逼得他退后半步。又藏找到武藏的破绽——在门面上。得此良机,他正拟举刀砍进。
但间不容发,武藏的架势一变,转为大刀“上段”(取敌上身之架势),小刀正眼被制先机,又藏愕然后跃。
“嗒嗒……”武藏保持着原有的架势,向又藏逼进。又藏连连后退,五步、六步、七步……他蓦地刹步,矮身坐下马步。他又找到了武藏的破绽,是在喉间。
又藏正想朝着武藏咽喉一刀刺去,但尚未出手,已被武藏制了先机。武藏横跨一步,改为“中段八字”架势。
“哎——呀!”
又藏腾地而起,随着裂帛般一声大吼,大刀迎头盖下。
“啪”的一声,火花四散。又藏的大刀,被武藏交成十字的双刀给夹住了。又藏向回拔刀,但武藏的双刀像涂着胶漆似的,粘住了他的大刀,怎么也拉不回来,却又不能放松,一松手便吃武藏的回击。他现在只有向下按,把全身的力都集中在两腕上。
武藏也是倾其全力的。夹住对方的白刃,不能发生任何作用,这一刀法的极致乃在下一变化须得随手反拨敌刃,同时迎头回击。可是又藏这一击有千钧之力,能够夹持已不容易,再也不能采取下一行动了。
三把刀粘在一起,使刀的两人,前后左右团团转动。双方的额上,都沁出一颗颗的汗珠,渐渐地呼吸急迫起来了。能按下双刀是又藏占胜!能反拨白刃是武藏占胜!二者必占其一,没有中间路线,两人中非死一人不能结束。
八
这一天,饭田觉兵卫悠然跨着骏马,带着二三随从在城中巡视。觉兵卫是与又藏齐名的,同为加藤家自负的豪杰。这两个人虽是称兄道弟的好友,论秩禄觉兵卫却远在又藏之上,已是加藤家的重臣了。
到了唐人街的街尾,他见一个奉行所的下级武士,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跑着前来。
“喂!住步!何事慌张?”
觉兵卫把他喝住了。
“啊啊,饭田爷!不,不,不得了啦,二本木的堤边已成一片血海……”
“什么,血海?”
“是的,一边是在京町设武坛的大川平藏一伙二十人,对方是名叫宫本武藏的一个浪人。而那武藏却真的了得,当场劈死了四五个……”
“什么?武藏与大川,快跟着前去!”
觉兵卫不待说完,双脚一夹,催马绝尘而去。
他与武藏早年在京都一度相识,武藏是他心仪的剑客。对大川虽不友善,但作为兵法家,也薄有交情。
他驰出郊外,到了二本木的堤边时,刚好刮起一阵旋风。在风尘滚滚中首先看到的,是茫然呆立着的森都和他脚下的累累横尸。他心想,大概战斗已经结束了。但顿时,他瞥见了钉在地上、姿态不动的两人。
“退开!退开!”
觉兵卫分开远远围观的路人,在离开两人不到丈余的地方,戛然刹住马蹄。
“哦,确是武藏!呀?”
觉兵卫讶异地心想:“唉唉,那不是又藏吗,这又为何?”
觉兵卫深为诧异,但他的眼中却闪着兴味的光彩。又藏的剑,是转战沙场,在战乱中磨炼而成的兵法。而武藏,则是兵法修炼的专门剑客。觉兵卫对此两人涌起兴趣,是理所当然的。
觉兵卫悄然看了半晌,突然变了脸色叫道:“啊啊!”
他跳下马背,急急赶到两人面前,高声叫道:“两位快请罢手!”
两人都没有回答。三把刀仍缠在一起。但胜负的决定,似已迫近眉睫了。
觉兵卫大声喝道:“宫本武藏!木村又藏!饭田觉兵卫在此,请各抽刀!”
“啊!”
武藏把十字交叉的大刀回手一抽,拿上头顶。与这同时,又藏的大刀腾空而起,但“啪”的一声,被武藏的左手压住了刀背。
“输了!”又藏低喊。
武藏退后一步,迅即收起大小两刀入鞘,朝着觉兵卫拱手叫道:“饭田先生,久违了。狼藉贵地,深为抱歉。”
又藏也惶恐地,亲热地嚷道:“觉兵卫!前几天为拜主公坟墓而来,请恕唐突。”
“好说,好说。倒让我见了好场面,真好眼福。哈,哈……”
觉兵卫很高兴,望着两人朗声而笑。
九
不久,奉行所的公人也赶到了。武藏与森都等,随着觉兵卫被带到新町的奉行所衙署。又藏是逐斥之身,因觉兵卫的斡旋,早躲开了。
武藏在奉行所里都照直说了。错处原在大川平藏一边,且加藤美作早有授意,便把奴隶买卖的事隐去不提,仅以武藏助与市为亲复仇杀死大川平藏来结案。奉行所并褒扬与市的孝心,当场发下奖金。村姑则悄悄地着家属认领。
森都虽感不足,但做与市的监护人争了很大面子,且击破大川的阴谋,对加藤家的事也只得不了了之。加藤是当时九州唯一反天主教的大名,森都是一直寄予好感的。
结案时已近黄昏,武藏换了衣服,偕同森都、与市,跟着觉兵卫跨出奉行所的大门。
“武藏,理应即刻登殿禀告幼君,引见足下的。但为时已晚,请先到敝宅暂宿一宵。”
觉兵卫虽诚意相邀,但武藏却一心都在阿通身上,便辞谢说:“饭田先生,层层厚意,武藏铭之肺腑。奈武藏急欲探访鼓手庄田与右卫门家,违命之处,务请见恕。”
“哎,与右卫门?”
觉兵卫初时一愣,随即会心地笑了。他知道笛的名家阿通寄寓在与右卫门家,再参以京都所听的传闻,便了然于怀了。
这时,拉下帽檐深深地遮着脸的又藏,从横巷中悄然而前,望着觉兵卫低声叫道:“觉兵卫,适才多承包涵。”
“噢,你还在这里等着?”
“是啊,一方面是不知奉行所如何处理,放心不下。再则急需带领武藏先生到一去处。”
“又藏,罢了。有人等着武藏,在庄田与右卫门家。哈,哈,哈……”
“不,那个等着的人已不在庄田家,到本妙寺去了。”
“唉唉!”
武藏停步。
“武藏先生,说来话长,且先走路要紧。”
“唉,一切都是意外……”
武藏悄然自语,心中涌起不吉的预感。
“哦哦,虽是可惜,就此分手了。武藏,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不必客气。”
“是,多谢隆谊。”
“又藏!”
觉兵卫掉头注视着旧日的战友。
“不能归藩,不胜惆怅。可是主公仙逝,目前恐难如愿以偿。”
“觉兵卫,夫复何言。今日与武藏先生之会,作为今生最后的纪念,回长门后我已决定归农了。”
“又藏!”
“遥祝幼君成长……”
“再会了。”
觉兵卫倏地回头,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