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有所准备的萧璧凌并未嘶喊,只是低下头,大睁着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不住倒吸着凉气。
他越发坚定认为,方铮旭与秦忧寒的失踪有着某种关联,可仍旧是无法将那条线索从那一片混沌中剥离,完全条分缕析。
双臂的疼痛迅速蔓延在他全身,方才喝下的那一口久违的清水,也都立刻蒸腾出了满身的汗,即便身处冬日,还在这冰冷阴暗的石室中,却因着这般彻骨之痛,他身上那单薄的中衣通通都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上半身明晰的线条。
“还不肯说实话?”方铮旭低吼,“你这七年究竟都在做什么!”
“真是管得够宽……”萧璧凌已然无力,然而一旦放松身子,由于两侧铁锁巨大的拉力,死死拖拽着他受伤的双臂。
那一刻的痛楚,有如坠入阿鼻地狱。
又或许,比那还要可怕。
他骨子里是极其斯文风雅的性子,也从来不会说出什么腌臜的言辞,可到了此时,他竟有些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市井泼皮一样,恶狠狠骂这姓方的几句。
可是任他如何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几个词来,而仅仅能够想到的那些词句,也实在无力至极,根本不足以泄愤。
双臂的伤口实在是太小,并流不出多少血来——伤口越大,血流得越多,意识也会消退得越快,反之,只会让受伤之人因剧痛而越发清醒,也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那难以承受的锥骨之痛。
萧璧凌在方铮旭这种货色面前,他还是挺想要面子的,因此他咬了咬牙,哪怕汗流浃背,也尽可能不再喊一声。
然而没过多久,同样的痛楚又落在了他左大腿上。
那一刹,嘶喊竟成了一种本能。
这不知应当叫做何名的刑具,在他身上留下的只是极小的创口,可也只有亲身感受才会明白,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过如此。
“你想查什么,你又知道多少?还有谁知道那些事?”方铮旭拔出绞刃,目光落在了他唯一完好的右腿之上。
萧璧凌轻笑一声。
可看似不以为意的一笑,却饱含着无可奈何。
萧璧凌的气息已微弱至极,可眸中坚毅仍无半分改变,虽已受凌虐至此,心下却依旧澄明如镜——方铮旭已下定决心,要逼问出那个虽不存在,却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答案,这一锥,必是逃不过的。
因着这声不自觉的嘶喊,干涸的咽喉又一次裂开,他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那窜到舌根的腥甜气息,却也只能认命般阖上双目,任由那绞刃刺入右腿肌骨,旋转,留下细小却深长的创口。
四肢骨骼尽创,骨髓外流,却又似断非断,有那么一瞬,萧璧凌觉得自己就像刚刚跌落深谷之人,四肢皆不复在。而一阵恍惚后,被铁索拖拽的剧痛又让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被汗水浸染的衣衫变得冰凉,包裹着已脆弱不堪的身躯,即便从前再如何硬朗的身子,也不由得开始微微颤动。
萧璧凌无力垂下头去,原本意气焕发的清秀面容,此刻已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唇白如纸,眸光沉寂,也再无一丝气力发出任何声音。
“我还以为你有多么能耐,却也不过如此。”方铮旭将手中绞刃收起,冷哼一声,已然转身踱出石室,只留下从空旷四壁辗转而回的余音。
萧璧凌终于长吁了口气,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由于四肢受损,双腿自然无法支撑他的身躯,便只能借着墙面缓解些许压力,稍稍喘息片刻。
“疯子……”他尝试动了动右手食指,用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动作,打开了手铐,并尝试着去查看左臂伤口,却在触碰到伤口周围肌肤的刹那,不自觉发出一声痛呼。
如今这般情状,即便能凭一己之力脱身,只怕一时也无法行走了。
想到此处,萧璧凌忽觉万念俱灰。
这才多久的功夫?回金陵一年不到,自己便已落得这般田地。
可这又能怨谁呢?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忽然能够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从离开金陵,再到重新回来以后所发生的一切。
这么多年来,深藏在骨子里的软弱,似乎根本不曾改变过。
如果不是每一次都选择逃避,许多事情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对于家中的事,他不敢触及,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而秦忧寒对他而言,大概只是在十四年前,他最无助之时,给他撑起了一方天地,而后在他发觉自己无力支撑这份几近崩塌的信念之后,又像儿时一样,选择了逃避。
若不是被叶枫赶鸭子上架,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一番仔细回想,萧璧凌方才发觉,自己根本从未有过什么信念或是志向——小时候,对母亲与舅父的想法安排虽有不满,却也从未主动做出过什么反抗,而当被舅父的震怒逼到走投无路时,竟也只能仓皇逃离,而无半分扭转之力。
于他而言,似乎只要有了方寸之地足够让他安身立命,便能随遇而安地待下去,一心一意坐吃等死。
他甚至远不如那个将他逼回到这风雨飘摇的江湖之中的女子,尽管明知一己之力微薄,仍旧尽全力坚持着一切,虽然有些做法并不是十分厚道,可到底,她还在靠着自己良善的本性,维护着身边的一切。
在七年前那场大雨之中,带着满身伤痕,踽踽独行的女子。那个在海上漂泊月余,方才重获新生,却落下一身伤病的她,所经历过的绝望,可不比自己如今煎熬得多?
萧璧凌大概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正是那个坚韧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境地的她,正一点点改变着他——从放任到坚持,从脆弱到担当。曾深陷在命运当中而无力自拔的赖皮大侠,终于将他那点从前只敢深埋心底的欲求与执念、,渐渐筑成了高墙。
他低头看了看双腿的血洞,咬着唇,强忍剧痛将身子往又倾了些,将身体的大部分重力,都集中在了仍在颤抖的左臂之上。
若注定无法完好无损出去,舍一条左臂,总比做个废人要强得多。
而另一头,怒气冲冲离去的方铮旭,竟全然未曾察觉,密室出口外不远处的墙角后,一男一女二人,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也发觉不妥了吗?,”周素妍瞥了一眼身旁凝眉不语的陆寒青,道,“难得这一次,你我看法一致。”
“你我虽然都选择了跟踪他,可目的却未必相同。”陆寒青沉声道。
“那么,我猜猜看,你是发现有人失踪了,还是根本知道,某些人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周素妍唇角不经意勾起一抹笑意。
陆寒青见她这般神情,竟不自觉有些诧异。
她本是不爱笑的。
“两者都有,但我更好奇,你是为了何事?”
周素妍不言,只默默推动椅轮转了个身,随即长叹一声:“等找到了某个人,说不定我怀疑的事情,将会更有进展。”
“需要我做什么吗?”陆寒青眉心略微一沉。
周素妍点头,却又摇头,那神情像是在思考什么。
“先是秦阁主,跟着又是祁宇,还有萧璧凌。”陆寒青凝眉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更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何隐情存在其中。”
周素妍依旧不言,只是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世上没有毫无缘由的事,也没有一个人会不因为任何理由,无故失踪,又无故现身,何况这中间还隔了七年,”陆寒青道,“方阁主与秦阁主是师兄弟,可为何在自己师兄失踪后,竟毫无担忧之状?”
“还有。”周素妍淡淡道。
“是什么样的人,非要处处制约与针对自己的师侄?”陆寒青继续说道。
“这么说来,你又是如何看的?”
“萧璧凌会与方阁主对着干,无非几种可能,”陆寒青道,“可这几种可能当中,最不可能的,便是欺师灭祖。”
“你信他?”
“也不知为何会信,”陆寒青摇头,眸中似有无奈,“刚好有任在身,也可以顺道查查祁宇的下落。好在我与他们师兄弟二人往来不多,不易令方阁主起疑。不过……”
他话到此处,却是欲言又止。只见周素妍摇头一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抱歉,我不该……”陆寒青避开她的目光,神色有些尴尬。
“你要想想,若我真能看上他,早在九年前,他救我一命后,便该看上了,哪还需要等到现在?”周素妍笑道。
“的确,是我想得太多。”陆寒青尴尬一笑。
“无妨,早些启程便是。”周素妍露出云淡风轻的一笑,便即拨动椅轮,转身而去。陆寒青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愣了一愣,随即露出释然的笑,转身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