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道理。”萧璧凌仿佛被何物刺中心头,笑容有些凝滞。
“你今天去,没问出什么?”青芜觉出他的异样,便有意岔开了话题。
“司焱那厮,成日醉生梦死,什么都不知道。”萧璧凌两手一摊,无奈摇头,“不过人是叶枫招揽来的,岳鸣渊也不待见他。”
“其实我总觉得,叶老庄主的死,未必叶枫就毫无嫌疑,”青芜道,“弑父杀子,这样的事向来都不少见,我不在中原,你一个人,多少留个心眼。”
“你担心我?”萧璧凌坏笑。
青芜不言,伸出食指在萧璧凌胸膛,轻轻一点。
萧璧凌本能退后,耳根又一次泛起红晕,脸上讶异停留片刻,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因他仍旧担心青芜的身子,是以一路将她送出金陵,听她再三相劝,方肯停下脚步。
“一路当心,”萧璧凌摇头一叹,“凡事莫要强出头,还有……”
“行啦,婆婆,”青芜的口气略带着几分娇嗔,“又不是老街陋巷里关了几百年没见过世面的老叟,说话能不能有个大侠的样子?”
萧璧凌顿时被她这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蠢货,”青芜掩口而笑,“随你开心了,萧大侠。我现在要走了,你呢,最好把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可别中了别人的圈套。”
“你能不能说两句好话?”萧璧凌只觉哭笑不得,却见她极为诚恳似的摇摇头,又装腔作势般欠身对他道了个万福礼,便即转身而去。
萧璧凌目送她走远,唇角亦不自觉露出微笑。
可他又岂会知晓,青芜那一句无心之言,竟成了谶语。
而这场离别,也成为彼此生命当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劫。
当他回到扶风阁的房中后,那本白乐天的诗集,仍旧停在那一页。
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这册诗集,其余书页边角皆是白净平整,唯有这一页,边角处却似乎有些泛黄。
萧璧凌又想起了白日在乐坊听到的那些话——
“你说,要不是那冉素衣假死,这陈梦瑶,是不是就进不了萧家的门了?”
“可不是,如此说来,萧清瑜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才是,那个陈夫人可是捡了大便宜,可惜哟,当初没再生个有用的儿子出来,我看呐,就萧清玦那病怏怏的模样,也撑不起那家业,说不定,萧庄主迟早还得将萧清瑜他们母子请回去……”
当真是胡思乱想。
这些事,早就与你无关了。萧璧凌在心下如是嘲弄着自己,随手便拿起一支笔,落在白纸之上,所写字句,却是范希文的《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字迹清晰,苍劲有力,墨落之处,却如心底空旷,喑哑无声。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萧璧凌不知不觉便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然眼前梦境凄迷,耳边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声颤抖的呼唤,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越发清晰。
“琰儿,还不快来见过你娘亲?”青年男子呼声,严肃之中,带着些许疼惜般的无奈。
那个死死抓着男子衣摆,瑟缩在他身后的男孩听了这话,犹豫许久方怯怯探出头来,望向眼前那个端庄高挑的华服少妇。
“琰儿,快过来,到娘亲这里来!”少妇欣喜张开双臂,却看到男孩不断摇头,眼中只有惊恐。
“琰儿,你怎不过来?我是你娘亲啊!”妇人面露焦灼,便要伸手去拉那男孩,却被对面的男子伸手拦住,道,“姐姐,琰儿才不过五岁,也不曾见过除我以外之人,只怕难免有些怕生。”
“怕生?我算是生人?”少妇怒道,“我将这孩子托付于你,你竟教得他连我都不认?”
男子低声长叹,见那少妇已背过身去,话音低沉:“我不可在此多做逗留,你也知道,琰儿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他。”
“我明白。”男子叹息,目送那少妇远去,随即低头去看那个仍旧拽着他衣摆的男孩。
在这张稚嫩的脸孔上,写满了迷茫与惊惶,还有对这个险恶世道满满的不解。
再看看那个已然走远的身影,分明是至亲骨血,却为何会走到如此生分境地?
青年男子的身影,随着那个远去的少妇,一同在梦境中渐渐模糊,最终融入一片苍茫的白。
男孩执拗地拿起那把对他而言沉重至极的剑,却一次次摔倒在地。年仅七岁的他,用常人几乎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渐渐将那青年男子所授的心法及简朴,练到纯熟之境,抬眼却依旧是那高不可攀的围墙。
“舅父,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等你长大成人,你的娘亲就会来接你。”
“那,她要带我去哪?”
“回家。”青年男子的面容,渐渐变得沉重。
“那为何我现在不能回家?”男孩不解。
“那是因为,你还不具备自保之力。”男子伸手抚摸男孩头顶,沉声叹息。
在十二岁以前,男孩从来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诗书六艺,文韬武略,但凡所学,他皆在那短短的十二年内,学得精通。
他也不知为何非要懂得这些,只知那个远在天边甚少谋面的母亲,一定要自己成为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之人。
这样,才能超过那个在母亲口中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并非厌恶这些,只是在如此重压之下,他越发感到前路渺茫——与自己同样嫡出的长兄体弱,无力帮助名存实亡的母亲去争夺父亲的宠爱,在一次父亲醉酒之后,母亲穿上那个女人的衣裳,与之亲近,这才有了自己。
可在这之后,却是父亲的盛怒。
被父亲逼迫打去胎儿,却阳奉阴违的母亲,逃至舅父居所避难,可就在自己出生后的第七日,舅母难产过世,一尸两命,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的舅父,在母亲的恳求之下,终于答应抚养自己。
从那一刻起,他童稚岁月的时光,都是在那深院高墙里的所学所见,而陪伴他的人,也只有舅父而已。
他常常看见舅父对着一副女子画像发呆,画像一角,提着一首白乐天《梦旧》,那个极美的女子,正是他素未谋面的舅娘。
心既已化作死灰,却为何总是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