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瑜立在熄了灯的屋内,透过窗缝远远望着余舟的身影,不觉摇了摇头。
他略一沉吟,即刻裣衽衣衫,推门而出,穿过院中长廊,直到韩颖房前,却见房门虚掩,便即轻咳了几声,伸手在门扇边缘轻轻敲了敲,听到韩颖应声,方才推门入内。
“有谁来过了?”萧清瑜望着屋内衣衫齐整,尚未歇下的妇人,略一凝眉,“娘。”
他是外室之子,虽认祖归宗,得父亲宠爱,即便是在大户人家,对于父亲妾室,哪怕是庶子生母,也当称为“姐姐”,只不过萧元祺对韩颖十分宠爱,便格外准许萧清瑜唤她一声“娘亲”。
“等你父亲呢,这都过了霜降,还在忙着,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那妇人身材玲珑窈窕,眉目娟秀,肌肤细嫩,已过不惑之年,竟几乎瞧不出岁月雕琢过的痕迹,她见了萧清瑜,眉眼间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迎上前来,“今日怎么有空来?”
“你又在大哥的新药里动了手脚?”萧清瑜一面关上房门,一面说道。
“清瑜……”
“我说过,此举太过频繁,迟早会被父亲看出端倪。”萧清瑜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统统写在了脸上。
“我这还不是为了……”
“我又看到余舟去换药了,”萧清瑜直截了当说道,“每回换过了医师,都要来这么一出,如此行事,未免太不谨慎。”
“好好好,那为娘的不插手了,”韩颖伸手去替他整理有些打褶的衣襟,便即拉着他到屋内坐下,道,“可万一谁把他给治好了……”
“好不了,”萧清瑜道,“可我也不想做得太过,他毕竟是我大哥。”
“不说这个,你可知道,碧涵逃婚了?”韩颖问道。
“逃婚?”萧清瑜眉心不觉一蹙。
“你放心,我已派了人去寻,”韩颖道,“这丫头,也不知道闹什么别扭。”
“恐怕,她是真的不想嫁。”萧清瑜眸光一敛,却又很快展颜道,“我看还是过几日我找个借口出城,亲自去找的好,这些小事,便不劳娘费心了。”言罢,嘱咐韩颖几句让她早些歇息,跟着便退出门去。
韩颖目送他出门,原先满含笑意的眸光,却不知怎的逐渐暗淡了下来。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种种举动,一旦被萧元祺发现,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即便萧元祺再如何厌倦陈梦瑶,清玦终究是他的孩子,偏偏他除去体弱之外,在武学上有着非凡的天分。
若是一旦他的病能够治愈……只怕再多加一个萧清瑜,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夫人这是想到了什么,害怕了?”一声尖锐却满带沧桑的男子嗓音传了过来,韩颖似是受了惊吓一般,猛然回头,看那一身玄色斗篷的男人立在屋角窗下,一对眸子带着戏谑与嘲讽的意味,仿佛要将她生生看穿。
这个男人生得干瘦无比,仿佛是一具刚从坟墓中爬出的枯骨,只覆了一层人皮,面色更是黄中带白,毫无生气。他披散的长发,凌乱覆在面颊,肩头等处,衬上这一身死气沉沉的衣裳,只如游魂一般,令人看上一眼,便觉不寒而栗。
“你还没走?”韩颖哆嗦着退开一步,道。
“事情谈得好好的,方才二公子到来,我还好心退避,免得尴尬,怎的,夫人要反悔了吗?”男子嘿嘿笑道。
“我几时说了要与你合作?”韩颖重重关上房门,哆嗦说道,“我怎可能帮着你去害我祺哥!”
“夫人莫急,且听我说,”男子不紧不慢坐下身,道,“尊主已经允诺,只要夫人肯帮忙,我们便绝不会伤害萧庄主与二公子。”
“为何……为何你竟会是镜渊的人?”韩颖唇色泛白,道,“你我当初合作,可从未说过,还要与镜渊……”
“玄尊主每年送来那些个壮年男子,予我试药之用,如今镜渊存亡在即,我鬼烛又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这本是大义凛然的话,从这形同鬼魅的男子口中说出,听着分明就是讽刺。
“你别想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你的。”韩颖摁在身后门框的手,不自觉开始颤抖,却在这时,鬼烛嘿嘿笑了两声,只听得她连站也站不稳。
“夫人可是忘了,二十多年前的事?”鬼烛露出阴森森的笑容,道,“也不知道,那件事若是让萧庄主知晓,又会如何?夫人的处境,可还会有现下这般安稳?”
“你要如何?”韩颖咬牙,“当初你将那药交给我时,可是说过,这只是替你试药,并没有别的交易。”
“假死之药,怎就不值得夫人再与我合作一回?”鬼烛咯咯冷笑,“倘若夫人实在不肯帮我,那鬼烛便去给萧庄主送个人情,告诉他,素衣尚在人间——”
“你让我好好考虑!”韩颖面色惊变,“三日,就三日!等我考虑好了,便……”
“三日太长,只是让夫人考虑,该做的,都照做便是,怎会需要那么久?”鬼烛露出森然笑意,“一天,明日此时,大明湖西畔,以往约见的那处亭中,但愿能够听到夫人的答案。”
“你别逼我……两日,就两日……我得好好想想。”韩颖闭目,心已悬在最高点。
“只有一日。”
韩颖只觉鬼烛的笑声变得越发凄厉,待周遭安静下来,再睁开眼时,那身披玄色斗篷的可怖男子,已然消失不见。
韩颖颓然跪倒在地,眼角不知何时已凝结了一大滴泪,将大片视线模糊。
当年孤注一掷赌了这一局,好容易撑到今日,她又怎会让自己功亏一篑?
再说鬼烛,他凭那非常人可比的轻功身法,神不知鬼不觉便离开了飞云居。
可再好的身法,也未能逃过始终盯在他身后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名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衫,肤色白净,生得文文弱弱,可偏偏他的轻功,比起那个瘦如枯骨的鬼烛,竟还要高上数倍,足尖点地,倏忽之间已然飞掠数丈之远。
只不过,鬼烛是要出去,而他却是要进来山庄之内。
不为别的,却只是为了送一封信。
不过是一转身的功夫,萧元祺便看到了书案一头,那莫名多出的一封信。
萧元祺凝眉,走到书案一头,拿起一旁的镇尺,将那书信展开,却在看到信中文字的刹那,一贯深邃的眸底,倏然涌出一线亮光。
素衣……素衣……
明日此时,素衣将会重现人间?
大明湖西畔,望月亭。
男子的眸光渐渐布满怀疑,这是何人送来的信?若是贸然前去,只怕会是圈套。
素衣分明是死在他怀中,怎可能还活着?
可若万一是真的,他却就此错过,岂非叫他遗恨终身?
萧元祺凝神入座,却已无心顾及其他,可就在此时,房门却被敲响,门外,响起的是个温和之中,却带着疲惫的女子话音:“夫君还未歇下吗?”
“梦瑶?”萧元祺一惊,看着那仍旧被镇尺压着的信笺,心下忽地涌起愧意。他将那信笺在手中捻尽成灰,随即沉声道,“门外风大,若想进来便进来罢。”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袭华服的中年美妇随即走入屋内,却迟迟不曾上前。
“怎么了?”萧元祺见她望着自己,似乎有许多心事一般。
“我在院里走了一圈,满身都是寒气,还是莫要让夫君沾上的好。”陈梦瑶的话音,一半冰冷,一半又掺杂着期盼。
“那就站着罢。”萧元祺最嫌恶的便是她这般态度,既不肯好好说话,又巴望着他能对她多些关怀,只见陈梦瑶唇角微微一抽,踟蹰片刻,方走上前来,“天色已晚,你这般忙碌,莫要累坏了身子。”
“我知道。”萧元祺此刻满脑子都是素衣的面容,哪里还顾得上她?
“夫君……”
“去睡罢。”萧元祺起身,手自然便揽在她肩头,却觉指尖触到一片寒意,下意识便收回手来,拉开房门,径自走了出去。
陈梦瑶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苦笑一声,左手一扬,便将案上笔架扫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