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凌略一颔首,展颜笑道:“也好,此事总算是有了个了结,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的确,九年前的种种往事,对她而言着实是不小的打击。
几乎是转瞬的功夫,从众星捧月到被弃之敝屣,而曾经倾力维护之人,却偏偏是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始作俑者。
他看得出来,经此一行,她的心境已豁达了许多,那一贯冷清的面容,也终于多了几分暖意。
殊不知,周素妍如今心扉渐敞,在崖边救她一命的青芜,也有不小的功劳。
此刻的青芜,尚未完全走出益州地界。她未免途中再生事端牵连许玉兰,便将玉兰托付给了马帮弟子,代她将人送回,自己则独自上了路。
白日她刚走出一个镇子,由于寒疾发作而误了脚程,以至于到了夜里只能露宿郊外,然而不等她生好火,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几声呼救。
若呼救的是个男人,她多半也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要实在没什么瓜葛也就掉头走了,可偏偏这穿插在着金属交击声响中的呼救,却是出自女子口中,而且其中那个稍尖锐些的,应当是个小女孩,显而易见的中气不足,不是没有武功便是武功低微到与没有无差。至于另一个,应当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喘得十分厉害,显然已到了快要力竭虚脱的境地。
青芜将手里原本打算用来引火的干草丢在一旁,刚刚才吹亮的火折子也给灭了,随即循着那呼救声来处有去,等听到那些声响清晰了些,便小心将身子隐于一棵粗壮的樟木之后,随即提气攀越而上,选了根最粗壮的枝干落脚。
眼下虽值深秋,然樟木不凋,仍是茂盛的时候,加之又是夜里,这些枝条加上它们繁密的阴影,遮挡两三个如青芜这般身形娇小的女子,都还绰绰有余。
她借着身处高地的便利向下俯瞰,只见树下不远处,有几名黑衣男子将一名抱着个婴孩的妇人同她身旁的女儿围在中间,那妇人一手拿着剑,十分费力地抵挡着那些男人七手八脚砍过来的兵器,似乎在尽一几所能保护着看起来像是她孩子的那个女孩,以及怀中的婴孩。
那妇人的武功差到根本不能看,至于那些黑衣人,分开来细看,都算不上是高手,但仗着人多,要对付那个妇人,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青芜眯了眯眼,在那妇人身形掠出树影之外时的刹那看清她面貌,竟不由得愣了愣。
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认得这个女人。
那是沐剑山庄庄主夫人,叶枫的妻子孙婉柔!
而她身旁的女孩,也不过十岁出头,青芜仔细分辨了那孩子的眉目,确定她正是叶枫的女儿红雨后,又更加诧异了几分。
她清楚地记得这个女人前些日子并未与叶枫等人同去西岭雪山,即便真是来追随丈夫的,也不大可能在明知各派聚首的目的之下,还带着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儿同行。
这母女三人究竟是遭遇了何事?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眼看孙婉柔就要支撑不住,青芜也来不及多想,立时解下氅衣将佩刀裹了个严严实实,跟着随意扯了面帕子遮挡住面容,飞身下树,径自在孙婉柔跟前站定,还顺手从其中一人手里夺了把刀,横挥而出,杀了对面一个猝不及防,还有人见了血,一时痛呼着向后踉跄退去。
她方才在树上,已将这些人的身手看了个分明,眼下尚且不知事情详细,立刻杀人着实不妥,是以只用了三成力,也并未伤及来人要害。
孙婉柔母女同那些壮汉显然是被这“不速之客”的到来给吓住了,那些行刺者只嚷嚷着“莫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便挥着手里的刀作势欲上前将她拿下。
“我说几位兄台,何苦在这为难妇孺?”青芜眉眼一弯,显是微笑的表情,然而那对眸子里并未流露出半分友好的意味,冰冷的眸光反衬着漾然笑意,直叫人心里发怵,“不如就此罢了,各自散去可好?”
“姑娘可真会说笑,我等要取这娘们性命,岂是说走便能走的?”那帮人见出手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只当方才中招是失手,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你们是来杀人的?”青芜说着,随即望了一眼孙婉柔,道,“夫人,可要留活口下来问话?”
孙婉柔到底是沐剑山庄的庄主夫人,方才见突然有人出手相助,虽也诧异了一瞬,然而很快便镇定下来,略一点头道:“麻烦姑娘了。”
那帮人听她这话,便也不再犹豫涌上前来。青芜只看那些人出手的动作,便已知胜券在握,当下抬手一刀便直接抹了冲在最前头那人的脖子,后面跟上来的几个大概还不知道自家兄弟已归了西,一个个刹不住脚似的继续上前,都想着要赶紧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给好好教训一顿。
青芜本没把这些人当回事,可哪里知道那抢来的刀就像块废铁似的不受力,一撞上来人的刀锋,便自刀刃中间裂开一条缝,稍稍用力便直接崩成了两段。她只好弃了那断刀,将一直拎在手里被氅衣包裹的佩刀提了起来,不偏不倚朝其中一名壮汉腰间撞去。
经过这几数月的历练,比起初回中原那会儿,青芜的身手已精进了许多,手中招式起落之间,宛如行云流水,丝毫不见凝滞,她连佩刀都不曾拿出来亮相,便已将那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姑娘可会使剑?”孙婉柔看出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主动将佩剑递了出去。青芜道了声“多谢”,接过那佩剑,回身便给那冲在最前头那不怕死的男人胸口刺了个窟窿。
剩下那几人心想这娘们心实在太狠,只要亮了兵刃就得见血,一时间退意陡生,然而青芜已不打算给他们逃跑的机会,一个纵步起身便到了那群壮汉跟前,横剑拦住几人去路。
“夫人可有话想要问他们?”青芜用惯了刀,转过剑锋之后才想起这是双刃,换不换方向都能杀人。
“娘……”叶红雨怯怯拉了拉母亲的衣角,眼中俱是恐惧之色。
“问不问,已经无所谓了。”孙婉柔的脸有些苍白,空洞的眸光扫过那几人的脸,忽然之间,瞳仁中却燃起了愤恨之色。
她蓦地俯身拾起那把断刀,用尽全力挥向其中一人脖颈,那人本能退避,岂知竟直接撞上了青芜手中的剑,脑袋和脖子立刻便分了家。
孙婉柔骤然脱力跪坐在地,手里的断刀也随之落地,有好半天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仿佛被剪断了牵丝的木偶,转瞬便失了灵气。
青芜这才看清,她怀中的婴孩双目紧闭,面色青紫,想来早已没了呼吸。
那剩下的几人想趁乱逃走,却被青芜一剑下去,齐刷刷抹了脖子。她俯身试图安慰孙婉柔几句,却被她伸手一把扣住脉门,用有些沙哑的话音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夫人难道打算恩将仇报吗?”青芜口气始终冷静如常。
孙婉柔听了这话,沉默了半晌,方道:“姑娘能否扶我起身?”
青芜略一颔首,便由她抓着自己胳膊站起身来,待她松开手后,方用双手将那染血的佩剑呈上,道:“多谢夫人借剑。”
“我是为了救我自己,”孙婉柔神情仍旧有些木然,“还得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夫人不必言谢,这些人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本就该死。”
孙婉柔听她说完这话,终于渐渐缓过神来,定定望了青芜一会儿,道:“姑娘可知去成都该往哪个方向走?”
“夫人要去成都,难道是打算上西岭雪山?”青芜问完,却见孙婉柔转过脸来,怔怔盯着她,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似的。
“前些日子因镜渊掳掠各派女眷,碧华门曾广发英雄帖,召集各派于西岭雪山商讨对策,”青芜淡淡道,“我看夫人有些身手,便猜测……难道我猜错了?”
孙婉柔摇头,却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不过,倘若夫人不是碧华门弟子,此刻去寻人是碰不上的。”青芜道,“自与玄澈等人一役过后,各派皆有所折损,在雪山留了几日便各自归去,休养生息去了。”
“错过了也是好事,”孙婉柔抱紧怀中婴孩尸首,道,“你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认得夫人,夫人也不认得我,这是最好不过的事。”青芜莞尔。
“可我连你的样貌都不曾见过,又如何判断你是否认得我?”孙婉柔反问。
一旁的叶红雨一直拉着母亲的衣角,懵懵懂懂看着二人说着这些她听不懂的话,一对眸子里满是迷茫。
“若真是相熟之人,夫人便更不该问了,不是么?”青芜笑问。
孙婉柔听完她的话,不觉一愣,片刻之后却木然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熟悉的人,在只有彼此单独相处之时,还要隐瞒身份,比起不熟悉的人而言,原因岂非更加复杂?
青芜一面伸手解下蒙在脸上的帕子,一面微笑道:“夫人大可不必多想,我恰好从此地路过,方才隐瞒身份也只是未免那些行刺之人里,有漏网之鱼带来麻烦,还请夫人莫要介怀。”
孙婉柔不言,只认真打量了一番她的面容。
孙婉柔摇了摇头,把叶红雨往怀里又搂紧了几分,浑浑噩噩朝林子外头走去,青芜看她一步一个踉跄,似乎十分吃力,便即冲着二人背影说道:“更深露重,此地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大半夜的,夫人打算去哪?”
“有什么关系呢?”孙婉柔仍旧背对着她,自嘲似的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意,“是我想得太天真,若非得他默许,那个女人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下手……我是死是活,又去了哪里,大概没有人会在意了。”
青芜不言。
她忽然想起在七年多以前,她与母亲和姐姐,也是这般无助流落在外,遭人围困。
孤儿寡母,无人庇佑,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垂眼看了看眼圈通红的叶红雨,心不自觉微微一颤。
这孩子再多长个几岁,便与当年的自己一般大了。
难道也要让她经历一次自己当年所遭遇的一切吗?
“夫人当然可以自暴自弃,可你的孩子呢?”青芜问道。
“我的孩子?”孙婉柔看了一眼怀中早已死去多时的婴孩,唇角弯起的弧度,忽然变得有些扭曲和诡异,“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可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青芜眉心一沉。
孙婉柔听到她的话,身形隐约颤了一颤。青芜先是听到了几声低沉的抽噎,随后便看到叶红雨拉扯着母亲的衣角,哭得直抽气,却还十分懂事地劝慰母亲:“娘,娘……你别哭了好不好,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