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第二座潭州,世间亦没有第二个孙良。”
这是面对十万叛军围城,敌军劝降时,孙良立于城墙上豪迈的笑声。
那是大凉历史的第一个百年,姬无涯的玄孙姬承筠在位期间,即“永和”年间。那个时期帝国对南部诸州的约束力逐渐下降,归根结底是政治制度的遗留问题,所谓“山高皇帝远”,地方州牧和氏族世家的势力太大,垄断了经济,地方权力强于北方的皇权,衍生了一系列问题。也正是那几代皇帝力求改革,精益求精,变法图强,逐渐颁布和修订新的律法,经历过几轮战争洗礼后,才逐渐确定了“分权而立”的政策,即在地方州同时分封有兵权有藩地的异姓王和诸侯王。
潭州城是湘州的主城。
孙良,字子进,潭州人,是湘州牧帐下的上将军。
那年湘州豪强联合,招兵买马,举起谋反的大旗,归根结底是湘州牧昏庸无能,又谋求改革,想插手世家垄断的生意,收回氏族的土地,这才激怒了这些早就虎视眈眈的豪强。这些豪强的军队势如破竹,攻城拔寨,几乎占据了湘州的半壁江山,其余几郡县的太守也被吓破了胆,纷纷打开城门求和,亦或者直接倒戈加入豪强的阵营。湘州牧终日惶恐,甚至秘密把家眷偷偷送出城,连夜写好降书。孙良痛心疾首,拒不打开城门,召集部众,在潭州城西一百里与叛军交战数次,不落下风,但这极大激怒了叛军,扬言再不投降等攻克潭州就下令屠城。那湘州牧就是一个草包,闻言更是毛骨悚然,连夜把孙良的家眷给绑了,逼迫他自缢。面对这般内忧外患的困境,孙良苦笑,自己戍军十几年,鞠躬尽瘁,他心知那些叛军是什么德行,所过之处烧杀**掠,如果自己不战而退,如何对得起潭州三十万百姓?孙良没有投降,眼睁睁看着妻儿老小被砍下了头、推进油锅。
他率军兵变,占了刺史府。
副将让他废黜湘州牧的爵位,自立为王,这些将士都是跟着孙良一步一步从底层爬上来,同甘共苦,心知孙良的为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剐了这草包州牧。
孙良没有杀掉州牧泄愤,只是囚禁了他,不让他干涉军机大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州牧再如何拉垮,也是天下城亲授予的金印,他也是被授予的大凉正统军职,以下犯上,他做不到。他很冷静,很果断,只是让将士们扪心自问,他们吃的是老百姓缴上来的税粮,身后就是三十万百姓,里面可曾有你们的乡亲有你们的家人?此战不论如何,也要战到最后一人,若是贪生怕死者,马上就可以走,只要以后绝口不提是我的兵。
将士们眼睛红了,无人要走。
潭州城外,那些叛军也听到了风声,很是敬佩孙良的为人,这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将领。
叛军亦是人,他们自命不凡,更加对真正的英雄惺惺相惜。
有叛军献上劝降书,以高官厚禄金钱美女许下诺言,孙良豪迈大笑,对使者说:“人从众叕,人挨人,人挤人,人隔人,人叠人,放眼全是人,人山人海,虽千万人,吾亦往矣。回去告诉你们的首领,有我镇守潭州,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那日,叛军集结,高歌猛进,击溃了潭州城外的守军,十面埋伏。
孙良可谓是弹尽粮绝,穷途末路,纵然如此,他依然没有投降,而是大笑道:“世间没有第二个潭州,亦没有第二个孙良。”
他率军出城,拼光了自己的全部士卒。
那日,潭州城外,尸横遍野,一万守军血战十万叛军,最终换了个干净,同归于尽。
后来有百姓争相出城,白衣缟素,哀悼不止,一度造成万民空巷的场面。
有百姓围住刺史府,把那湘州牧拉出来鞭打,活活打死在街头。
那是大凉前中期的一代名将。
时至今日,私塾里的老先生在授课的时候,还会提点一二,感慨良多。
零陵郡外管道上一客栈,林孤生和东边吃边聊。
林孤生当年陪伴公主读书的时候,听那张太傅解释“破釜沉舟”的含义借而引经据典,说起了孙良守城的故事,因此记忆深刻,这会到了湘州地界,心有所感,又借口和东搭话拉近关系,于是说起这段名扬青史的战争。
“那孙良武艺如何?”
东的眼眸炯炯有神,听完故事沉默良久,这般问道。
林孤生汗颜,心想怎么东的关注点总是那么奇葩?这一路走走停停,横渡曲江支流,见识了许多新鲜食物。比如有一次路过一猎户人家,那旁晚院中晾晒的狍子肉引来了山里饿昏头的豺狼,东悍然出手,呵退了群狼,避免了一场恶战,那猎户喜笑颜开地拿出美酒招待。东囫囵吞枣,一口闷了,问这是什么,怎么胸口烧的厉害,真气在沸腾。那猎户哈哈大笑,以为东是在开玩笑,说这是神仙罪,一口闷下去,神仙都得犯天条,神仙都得醉醺醺。东很苦恼,说你这水比猫尿还难喝。这一番话弄得那猎户和他妻女啼笑皆非,林孤生满脸黑线,说你没喝过酒吗?
东木讷地摇摇头,说这就是酒吗,真难喝。
林孤生盯着他的面具,心想这世上还有男人没喝过酒?他觉得东很像一个人,像永无觞,可仔细一看又不像,截然不同。
诸如这般弄出笑话的事情太多了。
“武艺嘛,自然是不高的,没你高。”
“那他如何抵御十万兵马?”
“沙场征战,并非是擂台比武,总是充满变数的,战场上,有些东西比武艺更重要。它可以是勇气,是热血,是信仰,是理想,是家庭,是无数东西编织的,那种力量,足以湮灭一切。”林孤生笑了笑,像是在说些故弄玄虚的话糊弄小孩子,东闻言,很是认真的思考,陷入沉思。
“不懂,不懂。”许久,东抿抿嘴,摇头:“战争亦是比武,只是人数多,不像是单打独斗。既然弱,为何能赢?既如此,还修什么武艺学什么剑道。”
林孤生失笑,不禁多看他两眼,这一路疾驰,像是这般说那么多话,还是头一遭。看来孙良的故事对东的冲击力很大,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因为那是为将之道,领兵之道。”
“那是让弱者战胜强者的道吗?”
东凝神,露出疑惑。
“哈哈哈哈,不然,不然,弱者如何战胜强者?难道十倍于己身就是弱了吗?你想,若是来十头猛虎,你会惧怕吗?诚然,论各方面而言,孙良是弱势一方,但他和他的军队都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他们是保卫者,身后是家园,对面的是侵略者,自然全力以赴;反观那些豪强的军队,说白了都是一群因利益集结在一起的叛军,心中无坚守的信仰,面对这样一群作殊死一搏的悍卒,其实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林孤生解释。
东醍醐灌顶:“这便是信仰的力量吗?”
“是人总有信仰的,不然为什么活着?”
东茫然:“是吗?”
他好像回到了去年冬,脑海中那些被封存的记忆片段,无数火光,喊杀声,妇孺的哭声,刀枪的峥嵘声……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寒风,眼睛不自觉湿润,那是什么?却是想窥探记忆,想看的真切之际,剑魔那深沉的声音如闷雷般炸响:“痴儿,你为战斗而生,为应劫而死,还待沉沦几时?还不幡然醒悟!”
“你怎么了?”
林孤生发觉东的神色变得哀伤,后者醒来,眼眸划过一滴晶莹的泪花,不自觉缩紧了胳膊,怀里的青霞和白虹而剑的厚重和冰冷触感给了他极大宽慰,才平淡道:“没什么。”
“酒菜来咯,客官,久等了。”
这时,店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卤味和酒水上来,歉意开口。这家客栈位于官道,是交通要塞,来往客人熙熙攘攘,因此生意很火爆,内屋坐满了客人,林孤生和东的位置是在露天的大棚子中。
“多谢。”
林孤生抱拳,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桌上。
店小二笑了笑,道了一声“慢用”便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忽然,东的睫毛一挑,那对湛蓝色的眸子很是惹眼,似宝石一般清澈,林孤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官道上,十几个猎户敲锣打鼓抬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色大虫走来。
“这不是……在清宁山作祟的白虎吗?竟然被擒住了,那可是多次屠村的大患啊!”有眼尖的酒客惊呼出声。
这一下,越来越多人从客栈出来看热闹。
“小二,好酒好肉尽管上来,今天哥几个要好好开荤,庆祝庆祝。”有猎户隔着老远就开始吆喝。
这动静,把掌柜都惊出来,看到这一幕,极为震撼,抚了扶额头的冷汗,赶忙换上笑容,招呼小二备酒设宴,迎面上去:“几位壮士可是刚从清宁山下来?这是那山里闹得凶的大虫?要化妖的那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