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总是能令人感动。
那种将死之时的相依相助,那种绝境之中的互相守望,足以成千古绝唱。
但绝唱中的双方,真的希望成为这样的传奇吗?
安文看着罗英,突然感觉自己和他就是那两条鱼。
如果曙光帝国有一位优秀的主政官,如果没有那次可怕的蝗灾,如果没有那些冷酷的税吏,他们两人便不可能在这雪原中相遇,成为朋友,一起忧虑曙光帝国的未来,人民的疾苦。
如果一切从没发生过,两人各自于各自的天地之中陌生着,相忘于江湖……
你当你的大人物,我当我的小村民,我们各自安生,从不交集,守着各自的悠闲与幸福,却强过如今的相遇,此时的互为知己,相谈投机。
罗英沉默着,他的神色凝重,慢慢地翻看着庄子抄本。
其后的五天时间里,罗英没有与安文说一句话。那本抄本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就算在吃饭喝水的时候也不想放下。
武者们十分惊讶,但却不敢打扰他。
安文在旁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在阳光下阅读,思索;看着他有月光下阅读,思索;看着他在火光下阅读,思索。
“你说……”终于有一天,罗英在火光下抬起头,注视着安文。
“你问。”安文说。
罗英却又沉默了起来,许久之后说:“你和我,是不是就是那两条鱼?”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有些武者觉得老爷可能是快疯了。
安文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念头在你第一次看抄本,并将两条鱼的故事读出来时,我就有了。”他说。
“是什么让我们倒在同一个泥坑中?”罗英若有所思。
“我却情愿我们不曾因为那个原因相识。”安文说。
两个人在短暂的对话后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周围的武者们全体陷入茫然。
“这本书是你自己写的?”罗英问。
“是的。”安文点头,但随即明白他问的不是抄写的问题,于是补充:“这是我回忆小时候母亲为我讲的一些故事,然后做了一点改动写成的。为的是怀念。”
“里面有许多故事,发人深省,揭示了某种可怕的真理。”罗英说,“但有些令人不快,显得过于灰暗,或者是偏激,而且所讲的道理令人无法接受。”
“比如?”安文问。
“比如说支离疏的故事。”罗英说,“这等于是告诉大家不要去追求优秀,因为越是优秀、强大、健康、有力的,越是容易在灾难中第一个倒下,而相反者,却能得到好处保全自身。这似乎是在教人们逃避责任,作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故事就是故事。”安文说,“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世人不发一言,世人从它身上领悟到什么,是世人自己的事。你觉得这个故事消极,但我想说,我却曾用它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让他敢站出来抗争,最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
“说说看。”罗英对此极感兴趣。
于是安文隐去了具体的姓名,讲述了杰依的故事。
罗英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并没有说话,而是将庄子抄本打开,再次仔细地阅读。
这一次,他十天没有与安文说话。
十天里他手握着这卷书,不是在阅读便是在思索。这本书给予他的启示似乎比世间任何事物都要重要。
“这些故事就好像镜子。”十天后,他终于开口。
“不同的人对着镜子时,会看到不同的景象。所以每个人都会得到不同的启示。而同一个人,站立的角度不同,看的时间不同,得到的也会完全不同。”他说。
“是的。”安文点头。“所以故事的最珍贵之处并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每个人不同的领悟。你知道我有个朋友是怎么理解这个故事的吗?”
“你说。”罗英说。
“他说,世界上不可能有支离疏这样的人,任何正常的人族都生不出来这样的孩子,除非是魔族的怪物。”安文笑着说,“因此支离疏肯定是魔族的后代。他在人族的地盘长大,愿意为人族去对抗妖族,人族就容忍他,不去追究他真实的身份,而是尊重他,善待他,视他为同类。人族真是伟大。”
罗英愣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摇着头笑了起来。
“你的那个朋友真有趣。”他笑了半天才摇头说道。
“是啊。”安文说。
他还记得丘小五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严肃认真,眼睛湿润,为了人族的伟大胸怀而激动兴奋。这种真实的情感,淡化了他对故事意义曲解的可笑,使得安文也情不自禁地有些感动。
“不同的人从故事中读出不同的东西。”罗英说,“不论是否是故事的本意,但只要令人有所收获,便是对的,是好的。而且仔细想想,你的朋友也许是对的。”
安文没有说话。他怕再提起丘小五,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泪。
“有件事我想和你说清楚。”罗英将庄子抄本递还给安文,安文小心地收了起来。
“我并不是什么商人。”罗英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