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六,黄道吉日,宜祈福、嫁娶、出行,忌修造、动土。
“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头上的珠冠压人,令仪看一眼菱花镜中的自己,忽想起温八叉的这句诗,忍不住一声冷笑。
身后的丫鬟碧萱听见笑声,正为她理妆的手不由重重一抖,脸上难掩郁郁之色。绣莹姨娘坐在床边,趁别人不在意,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水。
绣莹姨娘年近而立,娘家一无钱财,二无产业,因当年穷得没饭吃,卖她进府淘换两个活命钱。她进府那年也不过十一二岁,被派到上房服侍老爷太太。她年纪又小,做事又勤快,难得是性情温顺,被太太指给长子骏德,做了屋里人,直至女儿降生,才当了姨娘,好歹算是半个主子。
绣莹只有一女,虽爱如珍宝,却因着主仆有别,并不敢过分流露,如今女儿乍乍地要出阁,且远嫁海龙府,便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连日待在女儿房里,却也只是哭个不住,怕一别之后再无见面之时。
令仪从妆奁盒子里拿出珐琅镏金的护甲,指甲尚未留起来,却还是要一支一支戴在手指上,她含笑看一眼绣莹姨娘,道:“如今已是二房太太了,还是这么软弱,赶明儿可怎么立威服众?”
说话间,与绣莹姨娘在镜中相对,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孔,经历些风霜的一张满是愁容,含苞待放的一张面无表情,“姻缘的事,谁说得准?难道进宫就一定是好的?且不说眼前,你看那戏文里写的妃嫔,得宠也罢,不得宠也罢,哪里就有个好下场呢?”
“可……”绣莹拭泪勉强说,“都说他家大爷已病入膏肓,你这一去,只怕要……”
令仪起身缓缓行至绣莹姨娘身边,拉起她的手,软语安慰道:“你别伤心,若真是这样,这一世倒也落得干净。我去了之后,你要善自保养。虽然偏房不比正室,到底也比那些小姨娘强远了,凡事不用太忍让,白委屈自己。”
绣莹方才只是抽咽,听见这些话,倒再难忍耐,死死抱住令仪,放声痛哭……
忽有一个小丫头来回,迎亲的轿马早到了府门前。令仪忍泪起身,见房内不过一二个心腹小婢,便使个眼色给碧萱,碧萱会意,忙端了拜毯来。
令仪正珠冠,理裙袍,伏身下拜。慌得绣莹急忙抱起,“姑娘快起来,你是主子小姐,这却使不得!”
“这里没外人。”姑娘推开绣莹姨娘,“你且坐下,从小到大守着礼,连声‘额娘’也不能叫,趁现在磕个头,也是你养我一场。”说着伏身叩首。
绣莹以帕掩口,呜咽不住,忽又有小丫头在门口回道:“大姑娘来了!”慌得绣莹忙扶起女儿,又替她整理了衣裙。
门口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量比令仪高些,穿着一件朱膘色琵琶领绫子袍,高盘的发髻上压着小拉翅,两支珠翠步摇垂下流苏,轻轻滑过她嫩脂的双颊。见令仪从里面出来,大姑娘忙扶了丫头迎上来:“茉蓉……”
令仪搭着碧萱的手,不急不缓地行至大姑娘面前,也不像往日那般行礼,眉宇间似真有了嫡长女的尊贵。“妹妹错了。打今儿起,你才是茉蓉,宁古塔皇粮庄正六品管事骏德的幼女,是待选入宫的秀女,此事性命攸关,可千万别错了。我是令仪,章佳府的嫡长女。”
“茉……”茉蓉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日方道,“姐姐说的是,姐姐与吉林将军府的长孙早有婚约,妹妹特来送上信物。”说着,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支雏鸾纹样,嵌红宝石的赤金钗递过去。
令仪接过细看,东西倒都是好的,只是纹样有些粗糙,不像精工细造的上用饰物。“这是额林布哥哥亲手做的,从此以后,它是你的了。”茉蓉说完转身就走,令仪到底有些不忍,本想叫住她,可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那金钗熠熠放光,像是被谁抚摸过无数遍,令仪紧紧握在手里,掌心被硌得生疼。
抬头再看茉蓉的背影,她两个原是至亲姐妹,自幼一处吃,一处玩,一处坐卧,总比其他兄弟姐妹亲厚。可只是朝夕之间,天翻地覆,她们都不再是原来样子,也再回不去原来的样子。
“姑娘,动身了。”碧萱小声提醒她。令仪垂目轻叹,再抬头时,眼波中又是一片宁静如水。她搭着碧萱的手,挺直腰背,一步一步走出去……
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令仪自来不信神佛,亦不信宿命,可眼下的情景倒像是被谁毫无章法拨乱的棋局,每个人都只是局中的一粒棋子,身不由己。谁对谁错,早已分不清了……
——
宁古塔皇粮官地正六品管事骏德,年近天命,官虽不大,但他贯晓经商之道,除宫廷供奉外,家里现经营着商号,取名“天增顺”,所以家境十分殷实。
骏德的嫡妻柔惠,宁古塔正九品通判知事之女,十九岁嫁骏德为正室,十几年来唯养一女,名唤令仪,令仪淑德,玉秀兰芳,素有“黑龙江第一美人”之名,合府上下无不爱如珍宝。
当年,骏德的父亲曾与参将长顺一处为官,相交甚笃,两府便联了姻。相约将骏德长女令仪嫁与将军府长孙额林布为妻。因定亲时孩子们尚小,两府里只先交换了庚帖。
没两年的工夫,长顺升任正二品参赞调往吉林行府,骏德的父亲却因为犯了事,举家远赴宁古塔,虽仍有宫廷供奉,不过是个小小的皇粮官地的管事。
两府相距甚远,联系渐少。只在骏德的父亲过世时,长顺携长孙额林布亲来悼念,之后再没了音信。
转眼五六年,音信全无。两个月前,将军府忽然派人送来纳征彩礼和长顺亲笔书信,信上说,额林布已近弱冠之年,已择下吉日,欲迎娶长孙妇进门。
这些年来世事变换,长顺也算三朝老臣,历经几升几降,将军府早没了当日的风光,又因为他极力反对维新变法,今上龙颜大怒,下谕责问,命其静思己过,地方事务交由藩台衙门暂理。
明眼人都看得出,老长顺的仕途算是到头了。骏德眼下将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是讨不到一点好处。更让他忧心的是,听闻那个与女儿定了亲的额林布自幼体弱,又因他父母过世悲痛欲绝,早已身染重病,这几年来断断续续,竟从未痊愈。如今将将军府这样急急地迎亲过门,怕不是吉兆。
因这几件事放在一处,明明是喜事,合府上下却无不忧心。柔惠生怕女儿过门便成新寡,每每以泪洗面,苦求骏德悔婚。
骏德也有悔婚之意,可那长顺虽说不再盛势,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皇粮庄头能任意欺压的,所以犹豫不决,未能答允。
合府心焦,唯有骏德的幼女,绣莹姨娘的女儿茉蓉心无挂碍。她仍旧每天打扮成小子样,偷偷在商号的店面里扮伙计。
说来也是件奇事,这茉蓉今年十三岁,不喜女红针织,不爱胭脂水粉,倒对算盘秤杆格外上心。当年“抓周”时便摇着算盘珠子不撒手,如今大了,绣莹越发管不得她,成日只要往商号里逛去,见着账房先生比书房里的先生更尊重。
“一斤白糖,半斤盐,粗布三丈,白饶您一包白丝线,统共七十一个钱,抹个零头儿,您给七十个钱。”茉蓉麻利地捆好各样杂货,递到一个中年妇女人的手里。递出之前先往柜台上重重墩一下,这叫“摔不散”,包得严实才让客人放心。各样货品被她捆得结结实实,妇人拎起掂了掂,方点头笑盈盈地出门去了。
一个小伙计站在茉蓉身边,惊讶地看着她,不由赞道:“这位小哥儿好钢口,好手艺。”
“一把抓,一口清,摔不散是柜上伙计的本分。”茉蓉略有得意,笑道,“你也好好练,偷懒仔细掌柜的又骂你!”
下个月,茉蓉就整十四岁了,样貌虽未长成,却也看得出几分清灵水秀。只是年纪太小,未免聪明外露,看上去倒像是个伶俐的小伙计。
旗人家的女孩子自落草便要向内务府报名备选,或病或残或亡者方能在选秀前撂牌子。骏德早托人为长女令仪报病撂了牌子,茉蓉却是正经待选的秀女,所以骏德平时也不许她在柜上胡闹。这一阵子因为将军府前来迎亲的事,骏德多有忧烦烦闷难解,也无心管教这个不听话的幼女了。
“姑娘,快走吧。”丫环碧萱忽然急急地赶来,拉起茉蓉就走。她碧萱长茉蓉几岁,身量也略高些,生得也是一等的标致模样,。两个人打小在一处,关系亲密,“合府里找你,都乱了营了。让老爷知道你又跑到柜上来扮小子,非打我不可。”
茉蓉被强拉出商号,府里一个小管事,名叫云旗的已经拉着瓒珠八宝络子轿箱大骡车等在门口。
这个云旗祖上也是武将出身,因他父亲犯事入罪,全家流放宁古塔为奴,他不到十岁就被骏德买进府,原看他年纪虽小,却比别的孩子都稳重又有些家传的武艺在身上,就放他在二门传话,服侍女眷,所以与茉蓉也是自小一处玩耍的。
谁知这云旗竟也有些傻气,因骏德买下他,心里眼里就只认骏德一人是主,后来与茉蓉成为玩伴,也不管她是姨娘养的,在府里被老爷太太瞧不上,心里眼里竟只认她一人是主。
而今,云旗也近弱冠之年,武艺益发精湛,生得剑眉虎目,气宇不凡,很得骏德喜欢,所以命他约束小厮兼管跟主子出门的事,所以每逢茉蓉出门,必是他护送的。
“阿玛这么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茉蓉在轿箱里慌乱地换着衣服,头发来不及盘起,碧萱只得选为她辫了条辫子,只求能勉强应付过去。
“我也不知道,是太太屋里的丫头过来传话,立等就要见你。”碧萱口里虽这么说,眼神中却有些哀怨之色。
“你放心。”茉蓉扭回身抓起碧萱的手,“萱姐姐待我这样好,我也必像妹妹一样护着你,老爷若生气,我宁可自己受苦,也不叫你挨打,如何?”
碧萱听了眼眶一红,勉强一笑:“姑娘只是混说,我们不过一个丫头,哪敢跟主子称起姐妹?你若真心疼我,以后少往外跑,少惹老爷太太生气,我这里就阿弥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