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论这份绚烂底下藏着多少故事，是不是与她有关，她都想要去欣赏。哪怕她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不到这个世界，也希望这个世界如她心中所念一般地去存在着……
太霄心念所动，赶到王舍城的时候，刚好听到般若留下最后一个愿望。
废墟中，太霄一袭白衣，银发飞舞，翩然而至。他不慌不忙，无惧无伤，清冷淡定的模样与四周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看到城前狼狈不堪又失魂落魄的十夜，就明白般若大抵已经不在了。
这一场豪赌，终是以般若的陨落作为结局。
他不是不伤心的，只不过内心早已有所准备，他表情平静，没有哀愁。不像十夜那般，失了方寸。
从来高高在上的十夜此刻满身污垢，断臂而不自知。他呆呆望着般若消失的地方，一动不动。眼底满是无助、绝望，还有迷茫。
这是太霄从没见过的十夜。
褪去木化后的手臂开始流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身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又可怖又可怜。
大抵也是疼的吧，只不过身体的疼痛远远及不上心上的疼。他一无所觉似的，只呆呆地望着远处巍峨的城墙。
那是般若血肉存在的地方。
望着眼前恢弘壮丽、五彩斑斓的王舍城，突然觉得，般若她虽然接替了鬼母，与整座城融合在了一起，可她到底没成为第二个鬼母。她为王舍城带来了生机与希望，虽死犹生。
十夜见到这样的王舍城，拯救了鬼母，理应高兴才是。
太霄实在无法理解，十夜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活着的时候没有珍惜，如今来悼念，实在是无趣。般若怕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你。”
“如果是来说风凉话的，大可不必。”他这一生饱受非议，从来都没有一人能伤到他分毫。这个时候太霄如果来看笑话，也不会得到满意的效果。
十夜无动于衷，仿若未闻。
“我不是来说风凉话的。”对于一对纠缠几世，以万年为计数痴缠的人，最终一死一伤，他从旁看着，深入其中，也实在说不出什么风凉话来。
太霄叹了口气，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揣着手道：“般若一定很高兴。她赢了你一局，这一生，她该是没有遗憾的，你也该放下执着，朝前走才是。”
太霄说完，十夜才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没有遗憾？你怎知她没有遗憾？”
十夜的疑问反而让太霄觉得惊奇。
太霄：“你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她这些年最痛苦的是什么吗？”
“是我。”
十夜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最痛苦的，大概是认识了我。”
太霄沉默着摇了摇头，半晌后才道：“是你，也不是你。”
太霄：“她最遗憾的该是没能跟你共同完成解放饿鬼道的梦想，在前行的路上，你所有的计划都埋藏心底，将她隔绝在外。”
“她此生最遗憾的，怕是遗憾你带着遗憾离开。她一直都知道是你替她承受了原本该她承受的一切。如今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责任，让你得以解脱，她只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所以她这一生都无悔、无憾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的。”
太霄的话和般若临终前所说的如出一辙，十夜十分惊奇，不太理解，为什么十年没见的他们，能如此平静。
只一眼，太霄便能猜到山海那头发生的事情。虽然不知其细节，可这十年般若和十夜去了哪里，几乎一目了然。
他们逃了，一念起避世，又因什么特殊的原因不得不回来，最终导致般若殉城的结局。
这个结局其实他早已有所预料，这也是般若求仁得仁的结果。
他无悔。也接受。
但是眼前的十夜……怕是不那么好接受了。
十夜没有回答太霄，只是沉默。
太霄见到这样的十夜，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又有些不忍。
“般若如果看到这样的你，一定会很不高兴，你在她面前，还是尽量愉悦一些。她最想看到的，其实是你的笑。”你一定不知道，般若望着你的时候，你的笑容也能感染她。
她的笑有一大半都因为你。
而她的眼泪，全都因为你。
太霄满脸的恼恨，却又带着无奈：“这一点，从般若最后的愿望就能看出来了。她啊，到死都还在为你打算。她到底是舍不得让你伤心，便让你忘却一切。若换作是我，必让你思念满上四万八千岁，一刻都不能少。将她这一生的思念都让你偿还回来。”
他太懂般若了。
太霄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他一生捧在手心，奉若珍宝的人，却为他人烦扰一生，终究是错付了。
十夜起身，望着身后的太霄：“般若的最后一面你没见到，不悔吗？”
“悔？不。”太霄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认认真真守了她四万八千岁，永远赤诚相待，甘苦与共，没有一刻违背本心，我无悔。倒是你……连与她的最后一丝回忆都是假的，你呢，悔吗？”
十夜没有回答。
他的确，到死都没有能够理解般若的决心。
就像般若也从不曾理解他的苦心。
就一厢情愿、一意孤行地替他做了决定。
他难过是真的。
生气也是真的。
可再难过再生气又有什么意义？
十三天佛陀的业力，被青藤玉树吸干了法力的十夜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他即将连般若这张脸都记不清。届时，不论酸与甜、苦与痛，都会化作一场虚无，一场空幻。
他很快就要忘记这一切了。
他什么都没有留住。
“放心吧，你不会那么快忘记她的。按照我对般若的了解，三百年后，她才会让你忘掉一切。”太霄的声音再次响起。
太霄猜想，其实最后一个愿望，般若大抵没有说完。
十夜会忘记一切，但不是现在。
般若在地狱守候了两百余年，太平府等了四十余年，又在南陀伽耶跪了十年，再算上后来这些时日，加起来不多不少，整好三百年。
十夜听到他的声音，无动于衷，甚至连回身望他的念头都没有。
三百年吗……他只能再记住她三百年吗？
他也不知道太霄说的对不对，但是突然地，他又有了信心。
三百年，足够他做很多事了。
十夜起身，像是突然有了目标般，不再理会太霄，抱起昏迷着的长孙玉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霄独自一人站在巍峨宫城外，揣着手，享受着阳光照耀在自己脸上的滋味。
温暖、干净，没有一丝杂质。
就跟般若一样。
可是般若啊，往生六道的麻烦还没有停止，这些麻烦是我的，是十夜的，也是整个三界的。
我会振作，守护好你倾尽心力守护着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