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塔是鬼母的心脏，直接消失。笼罩在头顶的苍穹破碎，般若站在广场上，举目四望，大街小巷一个人都没有。一丁点的活物都不存在。就连那些黑色的草地都消亡殆尽。
混沌、太古、通幽三座大殿上的生机树被熊熊业火焚烧，转瞬成灰，风一吹便四散不见。空气中就连一丁点的零星灰尘都看不见。
干净透亮到心惊。
建筑物上原本的砖墙也被业火冲刷，露出宫殿原本澄净的金色。那是跟西天佛陀境内，佛身下的莲花座描金边一样的颜色。整个世界亮堂到与初生的朝阳融为一体，闪闪发光。
这让般若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王舍城，还是在西天。直到她走到河边，通过水面清澈的倒影，看到自己额心陡然生出的那一抹朱砂，才惊觉自己身体的变化。
佛说，人心分为真心和妄心两种。真心既代表真理之心。真心代表了世界的本质、万物的规律，真实的法则。妄心就是人的妄想，或者叫胡思乱想，没有真实的意义，脱离了真实的世界。因此，真心和天地世界无二无别，是统一的。当人停止妄想，处于真心状态的时候，就会天人合一。当人处于妄心状态时无法天人合一。
般若曾因十夜的一件衣裳超脱肉身束缚，脱离了鬼母对本生的诅咒和执念，去到了西天佛陀之境。
她在佛祖的座前聆听佛法数千年，更尊位七十二天佛陀之一。但因为她又生出了新的执念，法相始终心存妄念，故而无法做到天人合一，也就无法成佛。
“我不要成佛，我只要十夜！”佛境净土之上，般若许下宏愿，不求光明虔诚，只求回到来时之地，再见故人。回报故人恩情。
她的执拗犹如站在慈恩寺前，要求寺庙众僧释放母亲之时一般模样。
那时的她人微言轻，孤立无援，身影单薄。而现在的她身披袈裟，腰缠紫金绶带，身后有佛缘。明明地位尊贵，举足轻重，但说出来的话却仍让人无解。
佛陀们尽皆摇头，转过身去，不忍直视。
王舍城，曾经的佛门圣地，如今的饿鬼道心脏，那是早已被漫天神佛放弃的地方。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混沌、血腥、杀戮才是它们的代名词。
满座金煌，没有一人敢直面般若的诉求，只有佛祖，给了她一纸黄榜，圆了她的心愿，放她下界。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诸法空相，万物因果，你需自行品尝。”
呵，自行品尝？
尝什么？
尝尽人生百态，尝尽求不得、舍生死、爱别离、贪嗔痴妄恨，然后再告诉她，一切都是梦？
都是虚妄？
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她不相信！
她不接受！
一声尖啸打断了般若的回忆，她的思绪被拉回满目金光的王舍城中。
空中飞来七十二头金翅鸟、紧接着是青鸾、火凤，以及数不清的春燕和喜鹊，在她的头顶盘旋飞舞。原本荒芜、没有生机的王舍城内，也突然遍地开满了鲜花。
芍药、牡丹、百合、风铃草，还有很多很多般若叫不出名字的花，它们就在她的脚底盛开，然后延绵传至天边。河里的荷花仿佛被施了魔法，眨眼之间开出无数绚丽的花朵。朵朵清丽。
这些盛况无一不提醒着般若，她成佛了。
天人合一、步步生莲。无与伦比的力量感让她灵台清明，源源不尽的力量从四周汇聚而来，充斥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她似乎与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又似乎是这整个大千世界都为她所用。总之，她的力量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三相合一，她做到了。可她却毫无喜悦。甚至，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着她，让她全身发冷，说不出一句话，挪不动分毫步子。
她只有一个问题。
她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十夜……”
他去哪里了？
世界一片安静。
没有人能回答般若的问题。
她在王舍城中漫无目的地奔走、寻找，找遍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才最终在太古殿前看到了几个活人。
以书香为首，列宿、芒角、御月、松音还有玉夫站在他的身后。
他们的表情原比般若还要迷茫，但看到般若之后，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充满了沉重。
“你们看见十夜了吗？”
般若努力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但，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难看的一个笑脸。
没有一个人认为她在笑。
她只是故作轻松，带着一丝半点的期待，期待他们能给她说点什么。比如他们身处鬼母幻境、比如他们陷入了自身的迷障。总之，不管是什么、是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十夜已死，她都能接受。
然而书香他们并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
书香率先撩起衣摆，然后跪倒在地，匍匐在般若身前，叩头表示尊重。然后是列宿、芒角、御月，他们有样学样，也跟着跪下。
就连松音和玉夫都是如此。
就算他们眼睛里充斥着泪水，就算明显带着一丝愤怒和不解，但却碍于般若金身的气场，不得不跪下。
修得金身者，若非自身有意识地收敛气泽，否则谁人见了，第一反应便是低头、垂暮，双手合十。更虔诚者，便是匍匐跪地，叩首尊称“无上”。
“你们怎么了？怎么都这个样子？”般若干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声音也哑哑地，还没有过去浑厚。
书香很想说恭喜她更有进境，但见她这样，多少恭喜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姑姑，十夜他……”
原本他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很高兴，会毫不犹豫地说十夜已死，再也回不来了。毕竟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但见到般若这样，他实在于心不忍。
他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他消失了。和他的族人一起消失了。”
“不！他们不是消失了！他们只是躲起来了。”
般若苦笑地摇头：“十夜总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憋在心里，怕我担心，所以不肯告诉我。这一次也一定还是这样。但是我总能自己发现。”
“就像过去，我们也曾无数次地走散，但我最终也还是把他找回来了。”
“这一次，我还会找到他们。”
“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般若说着，飞身而起，眨眼间消失。
找完了王舍城，还有一道、二道……六道。还有罗酆宫等等地方。
假如饿鬼道没有，还有人间、鬼蜮、天界、西天。她会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找到他的那一刻为止。
随着般若离去，滔天的压力也瞬间消失，几人终于得以抬头。
其实，十夜去了哪里书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
般若也很清楚。
在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只不过她不肯承认，而其他人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