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母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般若面前。
般若表面镇定，但只有她和握着她的手的十夜知道，她的手心里流了多少汗。
十夜不动声色往前半步，虽只是一小步，但是却将般若护在了身后。
鬼母微笑：“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跟熟人叙个旧罢了。”
鬼母说完，十夜仍旧不放心，仍是满眼狐疑。
对待鬼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没有再害怕过。
或许是因为明白了鬼母的诉求，或许是因为她拥有了人的身体。但也或许，是在知道般若的过去以后，他就再也无法尊重她了。连带着那些敬重一起，消失得一干二净。
何况，他的诉求从来也不仅仅是因为鬼母。更多的是因为千千万万像他一样长大的、甚至无法长大的鬼子。他希望他们的人生也能像正常人一样。
想明白了这一点，十夜便无所畏惧了。
鬼母见十夜坚决，在众人面前也不打算再给她脸面的模样，不由叹气：“我已经做好接纳她的准备了，这一点，从我的衣着打扮就能看出，不是吗？”
她在魂塔为她们铺了十里红妆，连最讨厌喜庆的她都簪花画唇，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站在这里，只是想向大家宣布，般若不是细作，也不是太霄的情人，她的名字需要被你们铭记，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三王子十夜的王妃，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千万年前，就已经诞下孩子，她的位份应当在你们所有人之上。就连你……”
鬼母转身，目光从众鬼子中收回，落在了十夜的身上。
“就连你，也该尊称她一声‘大王姬’。”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可还不等他们消化这一信息，却听般若一声冷笑：“有你这样的母亲，当真是世上最悲惨、最恶心的事！”
般若觉得自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不，比那还要恶心许多。
她恨不得在她的脸上吐一口口水，但奈何十夜护在自己身前，她怕伤及无辜，否则，她一定会不顾形象，让她颜面扫地！
她表面是在给自己正名，让众人不要怀疑自己的身份，让他们相信她不是从鬼蜮的细作。但这样颠倒黑白，模棱两可地说话，却实打实地在恶心自己、恶心十夜。
就算六道没有纲常人伦，但基本的鬼子之间，不会有情、有爱，更不要提结为夫妇。
与其说她在正名，不如说她在咒骂他们。连带所有人一起看他们的笑话。
这样的名，她不要也罢。
“不就是黄榜吗？我已经找到解决黄榜的方法！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我不是鬼族细作！除了真心喜欢十夜，我没有任何其他心思！”
般若说着，不顾十夜的阻挠，在鬼母微笑期待的目光中、在众鬼子狐疑的眼神中，拿出了那一纸黄榜。
黄榜之上，果然与之前的画面不同。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浮现在之前血色的大字上，宛如经咒一般，将那些血腥覆盖。
温润又闪着金光的字体让般若整个人变得无比澄净。只一眼她便知道，太霄绝对没有骗她，这就是解咒的方法！
虽然她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但是她知道，他一定不会骗她！
般若带着一丝愤怒，三分感激，还有十分的期待，念出了咒语。
“婆诃揭谛，三藐三菩提……”
“诸事如妙、善、业果，因缘生，因缘灭……”
“照见诸法皆空，出生死苦海，证无上菩提。”
“阿罗汉，无所恃，无所空，无所恶，无所妒……无所所以，度一切苦厄，证一切涅槃。”
般若从小到大抄了无数首经文，听了无数次梵音，在佛前也修行了几千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经文。
与其说这是经文，不如说像是一种咒语。
般若觉得不对劲，很想停下来，可这些经文仿佛在她开口的那一瞬，就自己有了生命力。它们不再需要她的口，就能从这黄榜之中超脱，复制，叠加，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向四周扩散。
般若看着眼前的一切被静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停止在她念经的那一瞬间。唯独仍然在快速转动的，只有那些四下飞散的经咒。
耳边响起三千罗汉的念经声，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佛音之中。下一瞬，魂塔之中狂风大作，风起云涌。明明是一个密闭的场所，但不知为何，般若看见了天河倾注，六道惨淡。
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经文的最后，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梵天净咒。
四个大字开始燃烧，业火熊熊不绝，从她的手中飞出，连带整个大殿沦为了火海。
般若下意识地躲开火焰，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火光掠过，没有痛苦，没有燃烧，没有热浪，只有灰烬。
她周遭的一切都陡然之间消失了。
十夜、鬼母、鬼王，爱、恨、都化作了尘埃，归于虚无。
歌舞声歇，万籁俱寂。整个城市空空****，就连生机树都消散不见。
这个世界再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就像被静止的画面。
般若从来都没有想过，旁人嘴里所说的“世事从来都是如此，真正地告别，没有枯藤老树昏鸦，没有小桥流水人家，有的只是突然的一个瞬间，他就这么凭空地消失了。”这句话，竟然是真的。
就连断肠人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和他早在她打开西天黄榜的那一瞬，便已经散落天涯。
般若全身发冷，站在大殿之中。不知所措。
等待一切平息的过程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瞬间是因为她都还没来得及去握十夜的手，他的身型就已经随风沙一般吹散。
那一股大风吹到般若脸上时，她甚至连沙粒感都感觉不到，它们还没来到她面前，就已经在空气中汽化。
二王子、四王子、满座的鬼王乃至面前的鬼母都同十夜一样，变成一粒一粒的尘埃，从身体上剥落，然后消失在空气里。
如一生那样漫长，却是因为般若意识到，从自己嘴里念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杀死眼前人的凶器，她想停下，却无法停下。
她就像一个刽子手，杀尽了天下所有人，尤其是离她最近的十夜。
她仿佛能看见他眼里的宠溺变成惊愕、然后变成不可置信，再后来是惊惶、恐惧、绝望。
明明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但是她却明显看到了那些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他是那么的无助。
消散前，甚至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动了动手，指向了般若。
他是想阻止她的。
他甚至想求她。
可是他根本来不及。
他们的消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甚至比翻书还要迅速。
当人们全部消失，紧接着便是建筑。
般若明明没有动，可是她眼睁睁的，就看着四周变换了模样。
当清晨第一缕的阳光照在般若脸上的时候，她被阳光刺痛了眼睛，下意识遮挡了一下，才陡然间清醒过来。
万物荒芜、凋落，又冷清。虽然阳光普照，但阳光下的王舍城，却再没有那份热闹和喧嚣。
安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