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这一夜是一个人睡的。
没有理由,般若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十夜怎么哄都哄不好,无奈只能去偏殿休息。
般若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一座被毁的宫殿,如同被斩断的尾指,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就像是诅咒,印刻在般若心里,挥之不去。
这一夜,般若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
六七岁,什刹海边。是自她有记忆以来,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着她出去晒太阳。
她把她藏在背篓里,生怕村民们看到。一路遮遮掩掩地到了什刹海边。
她指着海水对般若说:“等你长大了,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游到海的另一边。那里没有歧视,没有厌恶,你可以开开心心地活在阳光下。”
般若问她:“那母亲呢?”
“我当然会陪你一起。在你游不动了想休息的时候帮你一把,拉你一下。只要我们母子一条心,就没有渡不去的海,翻不过的山。”
母亲从小到大,无微不至地悉心呵护,让般若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是主动弃她而去。
她一直以为是旁人害了母亲,将母亲的死归罪于他人身上。
可是在这个梦里,她突然梦到了真相。
那一日,母亲去了寺庙,魅惑僧人,**香客,然后被人用乱棍打了出去。
那些血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他们说:“这等污秽的女人,要死死在外边,不要脏了佛门清净地。”
然后母亲被扔了出去。
她没有死。她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什刹海边,那一断了尾指的手掌引发了般若无数的猜想。
可不管怎么猜,怎么想,都想不到这一切都是母亲布的局。
她看见母亲脱下了寻常的衣物,穿上了一袭黑纱,然后沉入海底,与黑色的海水融为了一体。
海水如深渊,凝望着岸上的般若。
等待着般若。
于是般若明白了。
早到从自己出生的那一刻开始,阴时阴刻阴日,纯阴之体,天煞孤星。她的存在,就是母亲设下的一个圈套。
母亲从未被人杀害,她是自杀。
她让般若与全世界为敌,只为了引起她的仇恨和杀心。
只要她的恨足够浓烈,就可以与王舍城的怨恨比肩。
只要般若终成魔头,就能取代鬼母,成为王舍城新的主人。
从前她来到王舍城,进到魂塔里面,总觉得这里很熟悉、很安心。
她以为是因为十夜的缘故,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
这种熟悉的感觉跟十夜没有关系,而是因为,这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如夜昙花开,幽静飘然。
那是母亲身上的味道。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原来她的人生从一开始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鬼母的自由。
她的人生也从未有一刻是真正的被爱。
她只是鬼母手里的一把刀。
母亲对她的好,都只为了有一日,让她对世界产生怨恨。在给她一切美好希望的同时,粉碎这些希望。
于是般若跪地成魔,积酿了五千年的怨恨,蓬勃而生。
“为什么?”般若不明白。
梦里,她跪在地上,看着魂塔王座上的女人。
她找了母亲几百年,为了她被绑在荆棘山上五千年,她想尽了各种各样重逢的方式,却没有一次想过,她会在王舍城见到她。
还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
她们明明不久前才见过,但那时,般若看不见她。甚至还将她当成丈夫的母亲去敬重。
王座上的女人一身黑衣,面掩黑纱。黑纱之上没有一丝花纹,却给人一种浓重的压迫感。
她的右手白皙纤细,如二八年华的女子,但小拇指却带着一个金质的护甲。
鬼母没有实体,唯一幻化成人形的,就是陪伴般若的那十年。
而她曾为般若断掉的半截尾指,永不会再生。这是她付出的代价。
可是这小小的代价,在鬼母这里是一时的断指之痛。然而在般若那里,却是五千年难以抒发的怨恨,再次看见,那些年蓬勃的恨意便尽数激发。
她永远都忘不了众人的白眼,永远都忘不了他人的轻贱。可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以为自己是带着爱出生的,是被人关心和需要的。
然而鬼母的出现,却实实在在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阴谋。
她啊,从不曾被爱。
“其实你早就猜到原因了,为什么不承认?”王座上的女人缓缓开口,面纱揭下的那一刹那,般若的呼吸已经停止。
那是一张她永远都不会忘掉的脸。
母亲一直都很美。
所以她能够倚靠美貌,一个人把她抚养长大。
所有人都背地里叫她狐狸精。小时候般若不明白,但现在完全能懂。
这一张脸,足以教世间男子为之倾倒,让所有女人为之愤怒。
“不,我不相信!”般若大力地摇头。
梦里,鲜血混着眼泪流出。
般若十指抠在地板上,指甲翻出都一无所觉。
“我不信一手将我养大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害我!”
“我不信你是为了让我怨恨才对我好!”
“我不信是你推波助澜,更不相信你才是害我被绑荆棘山的罪魁祸首!”
“我不信十夜跟我……”
般若如泣血泪,说不出接下来的字眼,只是一个劲地重复:“我不信,我不信……”
然而般若说出来的不信,恰恰都是事实。
鬼母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般若微笑。
她弯弯的眼睛里散发笑意,不是那种假装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意。
好像眼前如疯妇一般的般若,才是她最乐意见到的模样。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等着你我母女在王舍城重逢的这一天。”
“般若,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弃了西天,回到王舍城,我能给予你想要的一切。不要说是大王姬之位,就算我的王座,我也不吝赐予。”
鬼母一句接一句,一句比一句温柔,一句比一句充满爱意。
“那十夜呢?十夜,你能给么?”般若直勾勾地盯着鬼母,问她。
她想要的,唯一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王姬之位,也不是旁的东西。
她想要的,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