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只觉得，现在纵有星辰万千，也不及他回望而来的灿然笑容。
般若收起无颜花，似是有了决定。她劈开了墓穴，推门的一瞬，十夜明显一愣：“你回来做什么？”
般若只牵了他的手，笃定地说：“我绝不会丢下你！”
般若凭空拿出一件斗篷，套在十夜身上，并压低了他的帽檐：“一会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说话。听我说就可以。”
般若话音刚落，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绚丽的金光闪过，来自往生六道的万千嘶吼便被隔绝在外，世界一瞬间变了一个模样。
十八层地狱，第一狱里，天空之上，六个太阳烘烤大地。漫天黄沙飞舞，遍地白骨骷髅。这里是十八层狱的外围，人迹罕至。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二人。
十夜怔住一瞬，很快又回过神，任由般若带着自己行走在枯骨黄沙之上。
地上的枯骨不禁一碰，稍稍一踩，就连周遭的都被踩碎，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它们似是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眼眶处发出道道绿色光芒，在远处渐渐汇聚成人形。
枯骨们如过江之鲫，朝着十夜而来。
般若祭出长剑，一路厮杀，枯骨在她手中化作灰飞。
放在过往，她总教训手底下的人，说：“这些都是过去为鬼族和往生六道厮杀的战士，他们英灵不朽，不得对其不敬。”过去的训诫音犹在耳，但是一旦遇到十夜，她的原则就像可以随手丢弃的垃圾，第一个将它们践踏踩碎，不留余地。
她一边厮杀，一边对十夜说：“鬼母为难你了，对不对？”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她不需要十夜回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都道鬼母无情，心狠手辣，虎毒尚且不食子，然而她却从不知世情为何物。
“你不要担心，这里是我的地盘，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哪怕是鬼母亲自来，也不能。”
十夜谨记般若的警告，只点头，没有回答。
般若一路杀敌，觉得心烦，索性用神识封闭了结界。天空之中，六个太阳连成一线，相继失去光芒，从地平线上落下。天空恢复黑暗，所有骷髅在一瞬间失去了动力，重新化作白骨，倒在沙漠之上。
般若带着十夜，从第一狱的入口来到尽头。
往生六道者，是被上天诅咒的人，他们没有轮回，不能走黄泉路，不能过三途河。他们只能从十八狱入鬼蜮。
黄沙尽头，有四十八个通往鬼族各处的通道。般若打开了其中三个：孽镜地狱，冥河地狱，三煌地狱。
“这三狱，是和往生六道关联最为紧密的三个地狱，距离人间也最近。你的体质特殊，贸然前往腹地会引起麻烦，如果在三狱中历练，或许能洗去一身气息，掩藏你鬼子身份。但每一个试炼，无疑都是一次灵魂与法身的重塑，其痛苦程度不可言喻。”
般若为十夜考虑长远，但十夜明显有些不耐。
“我不怕苦。”十夜反握住她的手，将般若从迟疑中拉回。
般若下意识摇头：“你不怕疼不怕苦，可是我怕你疼、怕你苦。”
世界上，有些疼但凡自己能承受，就不会忍心让心爱的人受苦。
如果一定要下地狱，那她愿意代他受罪。
般若不忍心十夜受日夜煎熬痛苦，已然决定用自己的法身，换他一身修为。
般若刚准备打开通往阵眼的通道，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般若停下步子，回身看着十夜。
十夜没有看她，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三个地狱的通道口。
十夜不是鬼蜮中人，看不见另外四十五个通道，只能看见被般若打开的那三个。但是，就算只有三个，也已经超过他的预期。
“十夜。”般若唤他。
十夜回身，望着般若，等着她继续说。
般若迟疑了一瞬，问他：“你的两万大军呢？”
从十夜出现，到现在，她看到的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一句，这三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自己打开了阵眼，无异于将整个鬼蜮大门打开。如果十夜的目的不纯粹，她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十夜没有回答般若，他只是伸出双手，脱下了帽檐。
般若惊慌一瞬，连忙阻止他：“你不能暴露气息！这会引来鬼境深处的守卫！”
般若虽然意识到奇怪，但下意识还是维护他的。
可他没有理会般若的警告。他径直脱去了一身黑袍，露出一身血红。他身上的血液尚未干涸，血液滴落，让身下的枯骨腐蚀，发出痛苦嘶吼。
往生六道受诅咒的生灵的血，是这些英灵的天敌，二者互为死敌，乃至千万年后，就算变成黄土白骨也仍然抹不去。
“你表现得很好。”十夜伸出手，一寸寸划过般若的脸颊，就像在夸奖一个三岁的孩子。
“什么？”般若不解。
十夜摊开手掌，手掌之上，是两枚血红的棋子。
“你不是问，那两万军队在哪里么？它们，就在这里。”
血色的棋子似乎有灵魂一般，从他的掌心飞出。苍穹之上，血红的光芒蔓延开来，如血色的云霞。但那些，其实是身穿红衣，密密麻麻的六道军队。
死侍们骑着染血的魂兽，威凛赫赫的出现，遮天蔽日，踏骨而来。
而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你欺骗我！”般若不可置信地看着十夜，怒不可遏，既惊且怕。
般若刚想关闭三道入口，袭臣却从军中飞出，眨眼间闪现到般若身前，一剑刺向她的胸口。
“留她一命。”十夜淡淡地吩咐，袭臣的剑便向右偏移一分。
剑身带着火焰划过般若的右侧胸口，刺入血肉魂魄。
前所未有的痛楚席卷而来，这一剑不单单是刺在肉身之上，迦叶链的锁魂术起了作用，般若的灵魂亦在剑身的火焰之中煎烤。
肉身瞬间化作灰飞，金色的魂魄惨白，淡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金色。
然而她的手里，仍不忘紧紧捏着无颜花。
般若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夜的大军进军冥河地狱和三煌地狱。
一狱一万人勉强可以守住，十夜没有兵马再向孽镜地狱而去。只要还有一个能净化往生六道怨气的地狱在，她的过错就不算不可挽回。她还有机会扳回一城。
然而般若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见十夜展开五指，跳动的蓝色火焰就像有了生命，吹拂过大漠黄沙，让每一个骷髅眼中复有光芒。
“认识你之前，或许兵力是一个大问题。但是认识你之后，就不再是问题了。”
密密麻麻的枯骨，被十夜操控，涌入孽镜地狱之中。是宫家的召唤术。
般若总算明白，原来，十夜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第四道。他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开始，要的就是婆罗门境。
好。
很好。
非常好。
“你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般若强忍住痛苦，问出心中疑惑。
“是。”十夜丝毫不否认，眼中所有的温存褪去，恢复成无边无际的孤寂和漠然。
呵，孤寂。
她到现在竟然还觉得他孤独而寂寥，只有自己是可以安慰他的人。
她真是蠢。
“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般若想了很久，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十夜微笑着沉默，半晌后，才淡淡道：“往生六道之中，每一个人都算计着如何吃旁人的肉，喝旁人的血，踩着旁人的血肉向上爬。可是你呢？你的眼睛里没有这些。”
般若睁着大眼睛，痛苦而迷茫地看着他。
“你的眼里，有着旁人没有的悲天悯人。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呵，往生六道之中没有救世主，只有吸血鬼。”
十夜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般若门主，你错就错在，太天真了。”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在演戏？”般若望着十夜的眼睛，一字一句。
她想从他的眼中看到任何一丁点的迟疑或者安慰，但那是不可能的。十夜从来都是杀伐果决，毫无怜悯之心的人。
“不，那不是假的。”十夜挑起般若的下巴，笑着说：“从始至终，我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我也没有骗过你。一切，都是你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般若怔住了。
她回想了一下这些天以来，十夜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他真的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他受伤了，他需要帮助，抑或是他爱自己。倒是她，承认自己喜欢他，像个小尾巴缠着他。而他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是玩味的，带着探寻似的。
他让她记住自己，不要忘了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
般若煎受不住灵魂灼烧的痛苦，半跪在地上，悲哀地闭上眼：“你……究竟想要什么？”
三个地狱绝不止是他的目的，他想要的一定比这个更多。
否则，他不会留下她。
十夜收起笑容，沉下脸，一字一顿地说：“千万年前，鬼蜮一分为二，鬼母带走往生六部，引起西天佛祖震怒。佛祖曾发下黄榜，收复六道者，可得世间至高尊荣。那个揭下黄榜之人，是不是你？”
“没有人揭黄榜！”
“那你为什么三番五次，想尽办法混入往生六道？”
“我……”
般若停顿了一瞬，胸口钝痛。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就算丢脸，就算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也想告诉他，她没有撒谎，更没有别的心思。
“如果我说，我只是单纯地为了你，你信吗？”
“为了我？”十夜笑得更愉悦了：“你我素未谋面，不知本王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婆罗门主赏识？”
十夜眼角的红莲发出耀眼的光芒，妖艳无边，但是在般若看来，此时的他却比任何时候黯淡。就算她不愿意承认，她也不得不承认，十夜，早已不是当年什刹海边的那个少年了。
当初，她给了他一颗心，现在他又夺去了她的另一颗心。
她必死无疑。
般若拖着残破的身体，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没有回鬼蜮，而是打开了通往人界的道路。
此时的人间，云梦泽，白云观之中，一个六七岁的小童被罚跪在地上擦地砖。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穿着一身褴褛的单衣，露出一身皮包骨头。他已经七天没有吃东西，然而观中最苦最累的活都在他一双单薄而通红的双手上。
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因相貌丑陋，在观中受尽欺凌。
太阳将要升起，他以为今天会跟往常一样，在寒风中打扫一整日，然后换得半个馊掉的馒头，然而却不想，一个浑身透明的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迎着霞光，走到他的面前，急切地将无颜花塞到他的手上。
小童满面不解地抬头，目光从花上移开，看着般若。
他的脸上，五官扭曲，面容可怖，但是却有着最纯真无邪的眼睛。
天外十夜的追兵已至，她慌忙将他藏到门后的角落，告诉他：“一会不论发生什么，一定不要出来，一定不要说话。”
小童愣愣地点了点头，听话地捂紧了嘴巴。
很快，般若被十夜和袭臣追至主峰悬崖边上。般若浑身浴血，站在山顶。她的身后，是云梦泽万千在霞光中闪耀的湖泊。
十夜步步向前，般若步步后退。
他们眼中，一个带着游刃有余的微笑，一个满是不甘地仇恨。
十夜不解地着说：“你原本是有机会逃走的，如果回到鬼蜮深处，我不可能抓到你。为什么你要来人间？”
般若粲然一笑，朗声道：“百年前，我为青城种下生机。今天，我为鬼族众生种下一颗生机。终有一天，有一个人，他会以无上光明之力，代替我带领婆罗门，与你纠缠争斗，至死方休！”
般若说完，凄然一笑，退后一步，从山顶一跃而下。
十夜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早已在山下打开了一个通往六道至苦绝境的通道。般若的灵魂闪烁着点点光芒，很快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再也寻不到。
通道关闭，云梦泽恢复如常。波光粼粼的湖面在阳光的辉映下散发着耀目光泽。
袭臣望着山下的碧波万顷，皱眉说：“殿下，您不是说要留她一命么？为什么改变主意？”
十夜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说：“她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袭臣面不改色，不再多言。
她重新化龙，带着十夜离开。
离开前，她随手放了一把火，便烧毁了铸造千年的神殿。
漫天的火焰冲天而起，白云观付之一炬，观中众人，在睡梦中灰飞烟灭。除了那个骨瘦如柴的小童。
云梦泽中，万千湖泊如星辰般闪耀，小童躲在门后，捂着眼睛，在火光中悲泣。
因为无比丑陋，般若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对他露出笑脸的人。
但是她很快就离开了。
他的怀里，是一朵璀璨绽放的无颜花。她把花瓣给他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
他虽然听不懂她说的话，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她说：“你的目标从来就不在婆罗门，你该去的，是那里。”她素手指向大殿之中。
大殿正中，四周石壁之上，滚滚大火似乎点燃了那些云霞。
<!--PAGE10-->云霞之中，是一方正四方形的高台。
天圆地方，谓之方圆。
他常听师傅念叨，说：“三十三重天上，天帝统管四海，青帝司掌四时风物，白帝司善刑罚于野。然帝位尚有一缺。曾有紫徽星君预言，太霄台上会诞生一位新的帝君，他拥有世间最光明的力量，可以驱散世间的一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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