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水倒在甲板上,尼克和提姆开始刷地,这是漫长航行中的例行性工作,只要是风平浪静时,轮到当班的水手就得做这事。
若看到猪窝般的凌乱睡铺和闻到他们夹杂海潮气息的体味,没谁会相信水手们是群爱乾淨的傢伙,但这也不是因无聊想打发时间而做。
波浪衝击船身激起的水花和海风吹拂甲板带来的湿气会滋养藻类,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就容易打滑而造成危险,因此得经常派人刷掉附在甲板上的青苔。
‘独角兽’号是艘三桅的东方贸易船,舱裡装满珍贵的香料、茶叶、丝织品和瓷器,等回到西方的港口以后,这批货物可以为船主带来十倍以上的利润。
在炽热阳光下工作是件辛苦的事,他们古铜色肌肤上布满汗水,把甲板刷好后尼克和提姆在荫蔽处躺著歇息一下,仰望上方,发现瞭望台上除当班水手以外还多个人。
船主、高级船员和少数特殊职务者不用像他们般轮值各项杂务,上面那位正好是其中之一。
“船医又爬到瞭望台上去看海。”对这事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听说除了猫以外,大人物和笨蛋也喜欢待在高的地方。”尼克说。
“干那行的会自愿上船应该是笨蛋吧!”
“那可未必,想远渡重洋的东方客也许是意想不到的大人物喔!”
“嘘,他要下来了。”
船医的身手相当灵活,攀著缆索轻巧落在甲板上,一头如墨长髮在颈后结成辫状,秀气脸蛋上有对明亮的黑眸。和健壮水手们相比,其身形显得娇小柔弱。
“在上面有发现你想找的东西吗?医生。”提姆随口问。
“不,我只是边看海边想事情而已。”对方回答。
“那有想出什麽吗?”
“看著广阔的海洋,就算是最大的船舰在当中也显得微不足道,这让我感到人的渺小。船上的大伙们都是豪爽男儿,想必就是看惯这壮观景色所致。”
提姆噗嗤地笑出声来,“医生,咱们性格和你所想的有点出入,也不会没事一直看海的,大家宁可躲到舱裡喝酒或玩牌。”
尼克也说话了,“船上确实有很多没把生死放在心上的傢伙,但那是因为谁也没把握明天自己还活著,老想那些事的跑过一趟就会吃不消而下船。”
“在你们眼中大海是这样危险吗?”东方客有些意外。
“不懂海的迷人不是好水手,不懂海的可怕一样不是好水手。下水的船迟早要献给大海,天候、潮流与海中魔怪都受海神支配,就算最有经验的船员也不敢夸口自己绝不会出事,以免触怒神祇而降下惩罚。”提姆说。
“是啊!曾有个船长在自己新船下水时说‘就算是海神也没法让它沉没’,但这笨蛋的船离岸后不久,船身就撞上隐藏水下的礁石而裂开,虽然大部份人都被救起,但不包括他在内。这件事被大家当做警惕,轻视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另一位也出声。
“而且还有别的问题,是人就会生病受伤,我们这次有医生你上船还可以安心点。但除海军战舰强制徵召以外,大部份都很难找到好船医,万一生病就只能靠老水手们的秘方赌赌看,运气不好就得投入海神怀抱。”
“独角兽号上的兄弟们大多都在这条船上跑过几趟航程,彼此也还处得还不错,但有些船成员太杂又素质不齐,常会互相争执、藉口殴斗,严重时甚至闹出人命或引发叛乱。”
“海盗也是令人头痛的问题,载满货物的贸易船跑得不够快,遇上的话是很难逃掉的。有些可以谈判的还好,只要送上部份货物就会离开,但有些则是非抢光所有值钱东西不可,这种的几乎都是会把人杀光的残暴傢伙,碰上这情况除了拼命以外也没别条路可走。”
两名水手补充说出各种情况。
“抱歉,是我太小看海上生活了。”对方低头道。
“呃,这些东西水手以外的人很难知道,你会那样想也是当然的。”受尊重的医生向自己赔礼让两名船员有些腼腆。
“肚子好饿,菲利浦大叔应该快准备好午餐,我们早点下去好从汤裡捞些黄油涂在饼乾上吃。”尼克赶紧转移话题,三人这才动身走向舱口。
“情况不太妙,风势一直在增强,再这样下去桅杆会支撑不住的。”掌舵的船长看著云的流动大喊,“这样不行,快把帆整个放下。”
听到指示的船员俐落地解开缆索,但主帆却没有降下来,“糟了,绳子缠住,得有人去割断。”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主桅断裂后可能会撞毁另一根桅杆,后果十分严重。
“我去!”提姆说完便咬住刀背攀著缆索往上爬,他在经历几阵强风所引起的剧烈摇晃后终于爬到被缠住的地方。
使劲以锋利刀刃割断绳子,就在缆索断裂的瞬间,比之前更强劲的风势吹袭而来,握刀而无法用双手抓牢的船员失去平衡而从桅杆上重重地摔落甲板。
“提姆!”几名水手同时大喊。
主帆终于顺利放下,眼前的危机虽然解除,却是以一名兄弟牺牲换来的,大家实在高兴不起来。
平安渡过风暴后,船主麦哲林特地探视负伤的英勇水手,船医就坐在旁边照料他。
“医生,提姆的情况如何?”
“右脚断了,需要一段时间疗养。”
麦哲林知道眼前这位在东方是擅长诊病断症的名医,但治伤本领却不知如何。
“请问您动过截肢手术吗?可以的话请儘快治疗,提姆勇敢的保住这条船,我绝不能让他死。”
麦哲林曾以军官身份战舰上服役,当时和敌国船隻或海盗作战后,常有不少手脚受伤的水兵。
他看过不少人因伤势恶化死去,为防这种情形出现,舰上军医的做法通常是锯掉伤肢,再以焦油封住创口消毒止血。
所以很多退役水兵不是有条木腿,就是手上装支铁钩。
“为什麽要切掉,他又没严重到那种地步?”医生好奇地反问。
“可是您不是说他脚断了?要是没锯掉很快就会引发溃烂腐败而死的。”船主疑问道。
“我已经做好必要的处理,伤处也用木板固定住,只要耐心疗养,骨头就会慢慢癒合,不会有问题的。”
“我并不是怀疑您的医术,只是以前看过不少类似例子,我认为还是动手术比较妥当。”麦哲林试著以婉转口气劝说。
“提姆是我的患者,如何治疗由本人决定,要是他因此死掉,你们可以把我扔下海抵命。”
听到医生如此坚持又有把握的发言,船主也不知该怎麽回答,况且就算伤者因此死亡,他也没把对方丢下海的打算。
“真的不会有问题吗?”与此事最密切相关的人开口问道。
“放心,等伤好以后你照样可以走路,只是断脚将略为变长,也许会有点跛。如果担心变那样的话,我可以帮你打断左脚再治好,如此就会平衡。”说时举手做个捶砸的姿势。
“不不不,这样就可以了。”这名船员缩手说。
听到这些话,麦哲林虽然还有点不安,却对医生的技术也抱著几分希望,如果能顺利治好当然是最理想,毕竟也没人会想把脚换成义肢。
菲利普上到甲板吐口气,和别的水手相比,老船厨肤色显然淡得多。他正好看到撑著柺杖的提姆,笑骂道“臭小子之前是不是想逼老头退休啊?幸亏这趟有个好医生在,不然就要被你抢走我这份优差了。”
‘如果有个独脚水手上船,那他一定是厨子。’这对船员来说是个常识。独脚很难爬上爬下,也不易在风浪中的甲板上站稳,只能做些舱内的工作,所以只有船厨适合他们担任。
受伤经过三个礼拜后,提姆的伤势已经好转到可以靠著柺杖上甲板走动。原本大家对有医生上船仅觉得是图个心安,并没抱多大指望,但现在都非常希望他能留下来,只可惜这位渡海的原因是要到西方大陆游历,本趟航程结束就会离开。
“在过几天就要靠艾斯特拉港了,你就下去休养好再上船吧!这趟能赚不少,只要别乱花,分红够你吃用一年有馀。年轻人以后赚钱机会还多得是,船主也会欢迎你回来的。”老船厨用长辈的口气叮嘱道。
“本人也会暂时在港口住上一些时日好为旅行做准备,只要照我交代的方法调养,两三个月后他就可以再上船,不用等那麽久。”虽然学西方通用的华斯特语已有段时间,但这人的东方口音还是很明显。
“医生也上甲板来透气啊!”菲利普跟对方打招呼说,“你不能留在船上真是太可惜了,要不要再考虑看看。这次多亏有你,提姆这小子的脚才能保住。要是想回家的时候,可以再搭乘我们的船。”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早有计划,最少几年内不会回东方。”
“既然已经决定那就不勉强了,不过大伙儿随时都欢迎你上船。”老船厨裂嘴笑道,对方也点头致意。
此时桅杆上的瞭望员突然惊恐地大喊,“不好了,是鲨鱼!”
甲板上听到这话的水手都变了脸色,向示警者所指引的方位看去,远处正有另一艘三桅帆船向著独角兽号驶来。
看到这种情形,虽然只知道鲨鱼是种凶残的海中生物,东方客也能猜到对方就是水手们曾提过的凶残海盗。
“调整船帆,改变航向,想办法避开他们。”掌舵的船长大吼著。
“这样不行啊!风向对他们有利,那海盗船转向也比咱们灵活,除非能找到暗藏的急速海流搭上,否则甩不开鲨鱼的。”经验丰富的老水手长大声提示。
“我也知道啊!但是暗藏海流哪是想找就马上会有的。”指挥者咬著牙说。
“抛弃货物行吗?这样船会快些,命比较重要啊!”有水手惊慌的提议。
“那这趟不就白跑了,而且我们的货不是沉重的磁器就是吸水很快的东西,不用多久就会沉入海中,没法让他们停下来打捞。就算看到我们丢下货物,鲨鱼也会认为我们可能还有其他更贵重的财宝而紧追不捨,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旁人斥喝说。
追赶者的速度比逃跑者快得多,双方的距离逐渐被拉近,已经到达可以辨识敌人脸孔五官的距离。
“把帆收起来,所有人拿起武器准备战斗。”船长大声下令,之所以放弃逃跑是因为他看到对方已经在准备火盆和弓箭,要是帆被点燃而烧起来,就算能打退海盗,这艘船也完蛋了。
“提姆,带医生下船舱去,你这副样子在这碍手碍脚,打完后大家还得靠医生治伤。”船厨菲力普紧握著刀说。
他们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拼死打退海盗,有个高明医生当后盾,众人的斗志会提高不少。
看到独角兽号收帆,海盗们也跟著减速让船隻并行,双方船员聚集在船舷准备开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海盗们准备好接舷登船,指挥者一声令下,三块长木板重重砸在独角兽号左舷,为这一战拉开序幕。
在木板上进行的登舷战只能一对一,水手们故意弃守木板中线,让海盗接近独角兽号,好让两边的水手能用长矛刺击,以形成三对一的有利局面。
但敌手同样是搏命战斗,在长板上的人背后抵著伙伴的刀,杀开一条路才有活命机会,否则就得下海喂鱼,因此海盗在这种战斗中总是凶猛非凡。
短短几息时间,七名海盗已自长木板坠落,也有五个船员负伤退下。
在独角兽号的水手们把注意力放在眼前时,爬上桅杆的敌人甩出两条钩索,“糟了!”当两名海盗开始抓著绳圈自高处向下滑,才有船员发现不妙。
但其中一人突然身形失控下坠而惨呼著摔入海中,似乎是绳索鬆脱造成,转瞬之间,第二条绳索也跟著垂落下去,这时才有水手急忙回头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