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公主真的不是凡人,就请她回来吧,他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不得善终,哪怕堕入阿鼻地狱。
只求她,只求她回来,看看自己的爱人。
彻骨的寒风灌入,破庙中尘埃四起,原本点亮的残烛在此刻湮灭殆尽。
檀迦拢住怀中的人,理智被扯回了瞬。
他望着参禅去寻残烛的身影,压去喉中的腥意,嗓音沙哑地问:“她不是凡人吗?”
参禅闻言甚至不敢转身,只是顺着他,语调颤抖:“这世间,谁人能跃入深渊却毫发无损,谁人能凝出千叶莲华救您性命,公主她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他知道佛子怀疑过,可佛子从不多问。
这世间的事,本就妙不可言。
若他打了诳语,佛祖尽管惩罚他便是。
他不敢转身看向檀迦,只得站在远处,他知道自己说的话,更多听起来像是疯言,毕竟公主的身体,真的失了生机。
微弱的烛火下,檀迦苦笑着呢喃:“是嘛,她一次都不曾睁眼看看我。”
冰冷的身体,消失的脉搏,一切的一切告诉他,他怀中的,只是一具没有性命的空壳。
绝望与爱意也曾在月色下无数次地辗转反复……
可那月,从未圆过。
就像她,再不肯睁眼,也再不肯看看他。
他又何尝听不出参禅口中的宽慰之言,可他撑不下去了……
所以他怕她不愿原谅自己。
他因爱而怯懦,连死去后葬在她身边的勇气也都失去了。
那一刻,参禅心乱如麻,他不知该上前劝说还是放任,只得僵硬地转头,看向黑沉的天,后面他怀着忐忑的心出来,心底只剩下浓重的哀求,祈求佛祖庇护,让佛子能平安度过这一夜。
他看到了檀迦眼中的死志,他已心如死灰,刚刚的话,未必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然后当他走至门口时,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眼一动不动的人。
他阖上双眼,似乎在浅憩,见他没有别的动作,参禅才放下心来出去。
待人走后,檀迦艰难而起,转身重重地跪倒在佛前,整个人佝偻出一个极尽悲伤的弧度,身上的衣衫,也早已染上一路风霜。
从他出了佛寺后,途中路过那么多庙宇,他都未曾跪下参拜,而这次,在这个残败的破庙里,他跪得虔诚。
深红的双目中,再也落不下一滴泪来,悲伤似乎干涸了,他的眼泪也流尽了。
他抱着怀着的人,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时,目光恍惚间触及到指间的血痕,像是怕弄脏了她,他慢慢地将手蜷缩回去。
那些罪业骂名,沉在世俗的泥潭里,那些淤泥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让他痛苦,让他窒息。
可即便他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怀中的人却始终干干净净。
他半分也不愿她沾上,就这样,永远不要变脏。
他这一生,受尽孤独,所以不太想一个人,也别无奢求,如果可以,他愿用自己的性命,愿祭出自己的所有,就只是希望,不要让他死后,找不到她。
无论自己化作什么,只要在她身边就好。
不知何时,原本磅礴的大雨变成了涓涓细雨,顺着庙宇破开的口子,滴在了佛像上,扫去堆积的尘埃,好似在法相上留下一道泪痕。
佛陀左眼落泪,已是代表着佛的慈悲。
匕首的寒光在法相石目中一闪而过,心口轻溅而出的鲜血染上莲台,佛像似乎裂开了痕迹,又好像原本就裂开了。
佛前自缢,法相染血,视为信奉者大不敬之罪。
修行者,明知在佛前自戕乃是大罪,死后必入地狱,生生不得圆满。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庙外狂风大作,像是开了刃的刀剑,毫不留情地一刀一刀凌迟这个不敬的信徒。
法相含笑看着,笑的冷漠又无情。
原来爱而不得者,皆是这般忘却生死,肝肠寸断。
愿以生死作殉情,来解情爱之凄苦。
破庙里,荒芜寂静,寒风凄凉。
他缓缓背靠在佛像脚下,抱紧怀中的人,静静地迎接着死亡。
……
天光破晓时,第一缕光打下来时,透过破碎的屋顶,打在了佛像上,还是那样悲悯的神情,却一丝垂怜都未给靠佛像前的俩人身上。
那是参禅人生仅有的几次,见到如此令人心神俱裂的场景,这一切发生的,像是要摧毁所有,亦摧毁了他的神志,所以反应过来后,才发现手脚麻痹,失去了直觉。
他想喊,可是喉咙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后来蹒跚着跑至两人面前,望着那些血,他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下手。
破庙里乌泱泱地灌入了一群人。
泪水落在此地,进来的人无一幸免。
他们看着,只觉荒诞,荒诞过后,又是浸入骨髓的悲凉。
他们不敢想,那曾被世人奉作神佛般遗世独立的人,如今却甘愿自堕神坛死在世俗里,选择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荒凉又肮脏的破庙里。
他于佛前降生,亦于佛前离去。
他为之信仰一生的佛,终究是夺去了他的性命。
……
那是参禅第一次,见檀迦垂死而逼自己不去相救。
救他,他依旧会沉浸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可不救,自己便对不起公主以命换命的苦心。
他也知道会令自己的爱人失望,所以选择自尽佛前,他甘愿生生不得圆满。
多年后,参禅看着他静静地坐在那,都会恍然觉得那时的场面,只是自己因畏惧而生出的幻境。
可若没有西域的巫衣,怕是这世上就再没有了这个人。
当时他们已然放弃,认为这便是对佛子和公主最好的结局,可西域的巫医却及时赶到。
他们到了西域地界的消息虽早两日传回了王宫,但却没想到,那个类似于仙人的老者,在檀迦绝望时,给他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救了佛子,还告诉他公主有救。
死而复生,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陌生且又可望不可即的事。
参禅等人生在佛门,一向觉得人死如灯灭,可那一刻,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希望,哪怕这样的希望好似没有,他们也愿意去相信。
而巫医唯一的条件,就是等。
垂死之人立下的誓言,竟一时间迸发出山崩钟应的气势,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以千万高悬于天的佛,以逝去的师父,以他所有一切的一切起誓,他会等。
冬去春来,这一等,就是五年。
如今五年过去,曾经残败的庙宇被重新修缮,贫瘠的山丘盛满春意,待到冰雪消融后,山头挂着的五色经幡会重新飘扬起来,西域人用它祈福,传闻风吹动经幡一次,便是诵经一次,也就是信徒像诸天神佛祈福一次。
若有一日,诚心上达天听,神佛便会垂怜俗世之人。
于是,他写的经幡挂满了一整个山头,日夜祈求神佛怜悯他的爱人,让她早日醒来。
参禅看着他认真写下万千经幡,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期盼,心中忽生万分感慨。
半生都在失去的人,亦可能用尽半生去等待,可即便如此,哪怕曾经他心中的怨恨已经到达了某个极致,他依然还是学不会黑化。
他依旧守着自己的那颗慈悲之心,见苦难,还是会伸出手,只求他的功德,能多一点,再多一点。
那样,他的玉腰奴,就能慢慢醒来……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都这样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回来的人,亦或者,旁人觉得,那是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
他用尽一切去等,夜夜沉溺在过去的回忆里,醒后偶尔站在经幡前,温柔地诉说着与她经历的过往,眼底有着无限眷念。
世人只谣传是怎样的刻骨铭心,才让他执念至此。
他们永远不会知晓,从佛子与公主相识,到如今,整整八年,而他们真正相爱的那段时光,放入世俗的这八年里,撑不起一缕思念,因为每一帧都极尽苦涩,又极尽短暂。
如今迎来第五个年头,佛子答应巫医的事,又要重新进入轮转。
参禅将经幡收起时,又忍不住开始计算下一个五年,佛子有多少个五年可待,他还可以再等公主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