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昂勋爵机械地接过,用力擦掉脸上的汗水和污迹,动作粗暴,皮肤被擦得生疼。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前,那里摊开着巨大的航海日志本。
他颤抖着拿起沉重的鹅毛笔,蘸满了浓郁的蓝黑色墨水。
墨水滴落,在羊皮纸坚韧的纹路上迅速晕开,如同一块丑陋的、溃烂的伤疤。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羊皮纸上,那些曾自信满满记录下的“伟大东方贸易蓝图”、“外交策略详解”、“对封闭帝国的认知”,在此时看来,是如此的天真可笑,如同幼稚的涂鸦!
费劲全身力气,他才在那巨大的、代表耻辱的“空白页”上,落下第一行扭曲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文字:“致尊贵的国王约翰四世陛下,您忠诚的仆人若昂·阿尔伯克基,于4月15日,北平,会同馆……”
仅仅写下日期和称谓,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挫败感和恐惧感便再次汹涌袭来。
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昏黄的油灯火苗,在他灰败如死的瞳孔里,跳跃着,挣扎着,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黑暗。
他知道。
这封信一旦发回里斯本,带回的不是通往黄金东方的钥匙,而是将整个葡萄牙王国命运,牢牢钉死在东方海岸线上的,带血的楔子。
而那个高踞紫禁城的年轻皇帝,连影子都不需要出现。
……
……
天津卫大沽口外,风带着海泥与新鲜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原本荒凉的海岸线,此刻彻底变了模样!
巨大而坚固的深水船坞如同伏波巨兽,深深嵌入平阔的滩涂,数条笔直如尺的崭新木栈桥延伸入海,粗大的原木桩被打得结结实实,在阳光下泛着松脂的反光。
仓廪、关榷、水驿所构成的一片青灰色建筑群沿海岸铺开,码头工场处尚堆积着整垛的巨木和成筐的铁钉、鱼油桐油。
临时搭建的高台尚未拆除,上面残存着一些象征奠基吉利的朱砂痕迹和褪色的彩绸碎片。
高台之下,参与建港的原天津三卫军户匠役、工部与户部调来的大小官吏、皇工内院新派驻的“铁牛”宋天星的得力匠头、甚至还有几个明显是“濠镜澳”熟悉海务的洋脸孔头目,数百人黑压压地肃立着。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短衫粗布,脸上有尘土泥污,但每一双眼睛都紧张而敬畏地望向高台上那位刚刚展开杏黄绢帛、声音洪亮穿透海风的天使,皇帝亲信的秉笔太监之一。
“……着天津大沽通商新港,即日开关纳船!凡大明海商、海外良贾,入港停泊,依《海舶新则》行榷抽分!”
天使尖利的声音在海风中断续却清晰地宣告:“……天津卫指挥使司,即领新设大沽海关,依律司榷,调卫戍官兵两营,立海防营,配新式龙魂铳一百六十支,专司港防、缉私、转运!”
听到“龙魂铳六十支”这几个字,站在工匠与官吏排头的一个穿着浆洗发白的六品工部主事服色、脸膛黝黑、双手布满老茧裂纹的中年人猛地挺直了脊背,眼中爆发出压抑不住、近乎虔诚的狂喜光芒。
他是宋天星“铁牛营”麾下的匠头老刘,管着新式火铳的核心淬锻!
这大沽港海防营列装的新铳,正是他们三月来昼夜赶工、一锤一锤砸出来的!
天使的声音还在继续:
“原天津转运司督办杨文德,升署户部清吏司郎中,总理大沽海关新关!”
一个面色白净、穿着五品鹭鸶补服的微胖官员“噗通”一声就直挺挺跪了下去,激动得伏地叩首:“臣……臣……叩谢天恩!臣必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天使面无表情地展开第二卷明黄绢帛: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天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煌煌天威:
“朕登大宝三载,殚精竭虑!内靖贼氛,外御强虏,开清晏于社稷!然天下疮痍未复,财赋维艰,九边将士饥寒!”
声音转为沉痛激越:“天津通商新港三月竣役!深赖工部、内承运库、司礼监、皇工内院一体殚精!尤以皇工内院匠作营工部主事宋天星所部,自督工部主事‘铁牛’以下三千七百九十四名匠役、军户、督造官吏!”
“栉风沐雨,宵衣旰食!一凿一斧,尽倾血汗!使此万载基石雄港矗立北疆!乃振朕国库之血脉!壮九边将士之骨气!更开大明万世海疆之门户!”
天使的声音陡然转为激赏:
“此功之巨,非金帛可彰!着擢皇工内院督工部‘铁牛’正五品户部清吏司郎中衔!总领北直隶、山东三港火器配发、监造局!”
“皇工内院督造千总刘长顺!力冠三军,巧夺天工!着赐正六品工部员外郎衔,总领天津卫、登州火器局!赏银百两,御赐斗牛服!”
“哗!”
高台下,匠役队伍里嗡地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骚动!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那个站在最前排、浑身泥点子、裤腿还卷着的中年人身上。
老刘,刘长顺!
那个铁牛营里整天沉默地抡锤子、手指头被铁水烫焦好几根都不说话的匠头!
赐官!
工部员外郎?!
那可是穿青袍坐衙门的六品朝廷命官!
他们这些世代匠户出身的居然真的封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