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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山工业院深处，蒸腾的白气裹挟着铁锈和煤灰的味道。
朱焱一身玄青常服，肩头绣着的团龙暗纹在弥漫的雾气里若隐若现。
他没带多少随从，只让英国公世子张之极和几名身着便服的新军亲卫跟着，王承恩微弓着腰伺候在一旁。
工部几个侍郎和主事远远缀在后头，神色惶恐，大气不敢出。
“陛……公子，”
前方带路的少监赵铁柱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不那么打颤，指着前方最喧闹的一处工坊，“连环纺纱机最后的几个榫卯已经合上，今日就是第一次试纺！”
朱焱脚步不停，目光锐利地扫过巨大作坊里赤膊忙碌的匠户们，落在最中间那座几乎顶到椽子的庞然大物上。
巨大的木架结构交错着数十个轮轴，新淬火泛着幽蓝光泽的飞梭悬停待发。
几个老匠人正围着轮轴，用精钢小锤最后校准角度，敲击发出清脆的铮响。
“材料？”
朱焱忍不住皱眉。
“回公子，”
赵铁柱语速飞快，带着激动，“最关键的轴承用的是精炼的‘灌钢’，硬度和韧性比旧法子打的铁强出三成！齿轮用的是老刘头他们照您的图谱新琢磨出来的‘叠浇法’，刚试了，咬合严丝合缝！这机器要是能转起来，一下能顶五十个熟手的纱娘！”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就是……那个飞梭的力道还没完全摸准，刚开始可能断纱多些……”
“无妨，断纱是小事，关键在联动轮盘是否能经受住连续运转。”
朱焱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些复杂的联动装置，仿佛能透过木头和钢铁看到内部的应力变化，“轴承处滴注冷却油间隔缩短一倍。旁边备好替换的构件，坏哪就立刻换哪，今天这机器不停转！”
“是！”
赵铁柱高声应了，立刻转身跑去安排。
朱焱走到机器近前，一股刚刷过桐油的浓郁气味混杂着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王承恩不着痕迹地递过一方素白汗巾。
朱焱接过来擦了擦手，指尖有意无意地滑过其中一个巨大的木质飞轮边缘，触手光滑坚硬。
一名胡子拉碴的老匠头正对着一个年轻徒工咆哮，唾沫星子乱飞：“……蠢材！力道！老子说了多少遍？！看准了再锤！这榫头是‘过梁’的枢机，劲大了裂开，劲小了咬不死！你想让这铁疙瘩趴窝不成？！让开！”
他一把推开徒工，抡起那柄油光发亮的榔头，狠狠砸下！
“嗙！”
一声闷响，那精巧的木齿被嵌入凹槽，严丝合缝。
徒工面红耳赤，连连告罪：“师父……我……我以后一定认真学习。”
“哼！”
老匠头重重哼了一声，这才抬眼，猛地瞥见近在咫尺的朱焱一行人，那龙纹盘踞的常服和王承恩那标志性的弓腰垂首的姿态，让老匠头浑浊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张大了嘴，手里的榔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中旁边一个小铁锭。
朱焱只扫了他一眼，目光便移回机器上。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争执声从不远处的纺纱区传来，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叱骂。
“死丫头！敢藏着好棉？！这棉里有碎石！差点崩坏了我的车锭子！”
一个管工模样的汉子正对着一个穿着粗布围裙、梳着妇人髻的女工厉声呵斥。
“陈工头！天大的冤枉！”
那女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憔悴，带着风霜之色，此刻急得眼圈通红，死死护住自己面前装棉条的篮子，声音带着哭腔，“我男人前日刚送去服修路的徭役，家里几个小的就靠我这点纺纱活计换口粮……这棉是我从早挑到晚，一根根拣出来的，断不敢有石子！定是旁边那个……”
“放屁！”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纺娘立刻跳起来，指着她鼻子骂，“小蹄子还想赖我？！我赵金花在纺了几十年纱，虽然才来工业院纺纱不久，可从来没出过岔子！定是你这外乡来的野婆娘手脚不干净！”
她一边骂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抓那女工的篮子。
“住手！”
一个穿着青色吏服、看着就虚胖的工坊小吏沉着脸大步走过来，正是工部派驻在此的仓副使徐大福。
他官不大，但在这工坊里却很有实权。
只见他指着那年轻女工，板着脸道：“苏二娘，本月你已是第三次被指摘棉料不佳！按新规，罚没本月工钱一半！再有一次，就滚出工坊去！”
那叫苏二娘的年轻女工闻言身子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断她一半工钱，便是断了家中几个儿女的活路。
“大人明鉴！民妇冤枉……”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边的骚动不大不小，恰好吸引了朱焱的目光。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视线并未在那哭求的女工身上停留太久，反而落在那个虚胖的小吏徐大福身上，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冷然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