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是荥阳郑氏出身,不但陪嫁里有书,自己也读了不少书,教儿子自也用心。李承道不足四岁就启蒙识字,现在读《论语》不求甚解,但是真开始读了。
他巴巴望着父亲,李建成勉强笑了笑,跟他说:“先读着吧。”
转头他就跟郑观音说,家里的孩子除了读书,再加一门课程,就是他二弟早在洛阳庄子上就教授学生的那些。除了数算之外,以后还要加各种杂学。
郑观音初闻不解,听完之后更不理解,甚至带了几分火气,责问道:“纵是沦落,难道我的孩儿就不能读圣贤书了吗?”
李建成仍然带着三分颓气,道:“读了又能怎样,他们能出仕么?”
“他们不能出仕,可是耕读传家,他们的儿子、孙子、曾孙,总有能出仕的时候。”
“那太远了,我只可怜我的孩儿,看不到那么远。”李建成说,拍了拍身边,让郑观音在身边坐下,慢慢道,“那些杂学才是有用的。”
郑观音坐是坐下来了,一听比刚才还生气,眼睛都立起来了。
“你让他们去做工匠!”
“工匠?”
“现在学这个的不都是做工匠的!”
“糊涂!你看朱县令。”
郑观音语塞,正要说朱县令那是有军功,李建成已经将李世民塞到军中再分到各地做官的这些人一一数给她听。
确实都不是什么高官,但也确实都是朝廷官吏。可这跟她的儿子有什么关系,有李建成这层关系,他们注定是不能出仕的,难道学这些就能?
李建成摇了摇头,说起了一件往事。
“还是征薛举回来那次,我设宴为他庆功,那时承宗还在,我让人抱出来认一认人。他对我说,以后儿子多了,舍不舍得给他用,可以封亲王,他要把宗室都赶出去圈地为王,分封诸侯。”
郑观音整个人都听傻了,最后只想到一个结论:“陛下喝醉了?”
“他是醉了,但他说的不是醉话。”李建成想起那次没成功的政变,李世民给他们看了很多东西。原来天下真的有那么大,他的子嗣本来有机会做一方之主。
这令他痛苦地握住拳,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大唐以后种种,离不开这些杂学。你们郑氏如果不跟着变,也是要完的。承道他们学好这些本事,在大唐没有出路,可以去宗室封王的地方,那里与汉初的诸侯王相似,可以自行任用官吏。”
还有句话他没说。
李元吉的儿子估计没戏,但是他感觉得到,二弟跟他的情份还没有完全耗尽。要是他的儿子远走海外,李世民不会赶尽杀绝,非得绝了他们的上进之路。
而诸侯去开辟蛮荒,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读经书只能做文官,天下能做这种文官的太多了,未必争得过。况且这样的文官……恐怕还是有忌讳,不像那些技术官员。
只要他们学得好,总有用武之地。
他还抱了另一线希望,要是做得出色,也不是没有调回京城的希望。
“这事总有十几二十几年才有可能,正好可以学着。要是不愿意冒这个险,在这儿做个富家翁也行。”
郑观音双手握拳,目光闪烁,最后重重捶了下腿面。
“好,以后就学这个。朱县令在县里开了课,我送承道去学!”
李建成还不知道朱县令竟然在县里开课,微一诧异,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少见多怪。他都知道李世民想将大唐变成什么样了,怎么还会对他想尽办法传授这些杂学感到诧异呢?
一念至此,他不禁又苦笑起来。
真没意思。
二弟从小就是这样想做什么便积极去做,不管能不能成总之先做做看的人,干什么都风风火火充满热情,失败了也不会失落很久。他自己大概是被父母养得娇贵了,总是在等,等着继承家业,等着继承人脉,等着父亲打江山。等来等去,什么都不是他的。
就算是现在提起一点精神,其实还是因为,他最近总想着,如果是二弟落到这个境地会怎么做?总之不会就这样任由妻子打理家业,无所事事的过下去吧。
他被父亲庇护了半生,如今做了父亲,也总该为孩子打算一下了。
李承道不懂背后那么复杂的事,他只知道可以去与许多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一起读书了,非常开心。
朱县令的学堂明年才招新生,不过郑观音去请求让李承道提前进班旁听,他也同意了,只劝郑观音先拿教材去教一教,不然听不懂。
说起来他这个学堂办得也艰难,如果正经办学堂教这些是要被抵制的,他打的名义是教授算学、农学、顺便给作坊及工厂培养学徒的名义。
总算朝廷还有明算科的考试,算学会有大户子弟来学,还要自成一班,不肯跟穷孩子同学。因为穷孩子学个两三年,还有其他杂学,目前朝廷还没有考这些,富家子弟可不乐意学。
所以办了几年,等小孩的年纪长了,学到更多课程的时候,就只剩下想学门手艺长大好有个活计的穷人家孩子了。
李建成做主,李承道进了穷班。他被郑观音看得紧,从来没跟这么多同龄小孩一起过,又兴奋又紧张,不是很在意他们的衣服破旧有补丁。
穷同学们开始有点畏惧他,一起学了十几天,天天看他主动招呼这个招呼那个的,也不怕了,还有热心的教他前面的功课。
刚开始学的东西简单,郑观音给他补了补课,李承道很快就赶上了,越发与同学打成一片。
这天,他带了家里作坊产的糖水桔子罐头,课间打开了请同学吃。他的同桌赵小毛拿杯子从他这接了点糖水喝,告诉他:“我能来上学,就亏得县令来办了作坊。你家这个罐子,说不定就是我阿耶做的。”
“啊?”李承道举起玻璃罐子看,透亮透亮的玻璃罐,当然看不出制造者。
赵小毛比他大两岁,九岁才来学,是因为这一年家里才薄有积蓄,决定供他读书。不然呢,学堂虽然收费很少,但毕竟要钱的呀,他还不能给家里干活了。
九岁的年纪已经懂不少事了,赵小毛就说起自家的事。
“我家没田地,阿耶和叔伯们有的给人种地,有的在码头上给人扛货。县令来了之后收成好了,给人种地也能多分点。后来开作坊招人,我家阿耶叔伯都没自己的地,瞧着工钱不少又不要签身契,就都去了。”
他拿袖子擦了一把掉下来的鼻涕,突然想起来朱县令不许他们这么邋遢,赶紧放下来,摸了块黑乎乎的布又擦了擦袖子。李承道有点嫌脏,不过母亲嘱咐过他不要表露,他忍住了。
就听赵小毛说他阿耶进了玻璃窑,除了给人做玻璃窗,就是专门给他们罐头坊做罐子。他们糖水桔子卖得越多,玻璃窑的活就越多,工钱之外的奖赏就越多。
赵小毛得意地昂起头,“我阿耶说,罐头作坊的生意好不好,看他们玻璃窑加不加班就知道了。他忙得看不到太阳的时候,就是你们的罐头被一条条大船运走的时候啦!”
其他同学也七嘴八舌讲自己家的事。他们有的跟赵小毛一样,是家人进了作坊,丰厚的工钱让他们还了旧债之后,终于敢让一个孩子去学点本事了。
有的是家里除了种地之外,还能卖柑橘或者卖茶叶,有笔额外的收入,又看着作坊的工钱眼馋,听说朱县令的学堂就是教作坊学徒的,咬咬牙凑钱送孩子来学手艺。
今年朱县令还把学得特别好的几个人送走了,送到京城学习。像他这样被李世民安排到地方上做官的人,都有这么个任务,要他们在地方上尽量办新学,收学生。别的地方收来的孩子只能都送到京城读书,他们这里可以自己先教,挑出好的来,送到京城也是单独成一班,重点培养。
赵小毛可羡慕了,因为他们以后读书都不要钱了,也不在家里吃饭。而且说到这个,一群孩子就忍不住想象起京城来,他们想象的京城就是放大的彭水县,还问李承道是不是这样。
李承道对洛阳根本没印象,只好承认自己也不知道。
他回去学舌讲给父母听,问自己要是学得好,是不是也要离开父母去京城呢?郑观音没放在心上,只说不会的。李建成却忍不住多想。
当然,他是往好处想。无论如何,他的儿子唯一能上进的路,可能就是他向妻子讲述的那条路了。那条路能不能走通,就得看他二弟,当今的天子是不是能做到开拓海外。
这些天,他总算张开眼仔细看了看生活了已有五年的这个地方。他还记得刚来时县城与乡间的模样,虽不能说破败,但也与任一处旧隋时偏僻地方没什么两样。
五年之后,街道已经被朱县令重修过,整个县的房屋新旧夹杂,是赚了钱的人家翻盖了旧屋。
乡间呢?
李建成走出他自闭了五年的宅院,再次漫步在自家的田地里,随口问了正在地头休息的一名庄户:“你家送孩子去县里读书了么?”
那人咧嘴笑得开怀:“还没有,不过今年粮食打得多,等油菜籽收了,我把郎主分我的卖了,就送小儿子去。”
李建成笑了笑:“那好。要是缺钱,同我说一声,先借你无妨。读书的事,不用给利钱。”
“哎。”那人开心又淳朴地笑着道谢。主家与庄户的关系一半得看主家怎么做人,人跑不走,要长久处的。主家厚道些肯借钱,庄户自忖还得起,也就敢应了。
“你……”李建成本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向他挥了挥手,慢慢走了回去。
不必问了,若是问当今天子如何,还会有什么别的答案么。
他要跟妻子商量一下,统计自家庄户有多少适龄的孩子,可以出钱让他们读书——不,这有市恩的嫌疑,不是他如今身份应该做的。
他应该向朱县令问一声,能不能派一个教授学问的老师到他庄子上,他供衣食束修,他在庄子上也办个学堂,让庄户家的孩子上学。
李建成停住脚步,转动身体,看向了洛阳的方向。
他这么做,朱恒应该很快会报给天子,他们之间应该有电报联系。
天子会明白,他是在臣服,是乞求天子的谅解,是竭尽他现在所有的去追随天子的脚步。
他已经不求什么了,只求给他儿子留一个口子,留一点机会。他想让承道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