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一怔,大为心动。
他没什么钱,翟让他们武将比较有钱,尤其在瓦岗的时候,卖琉璃器攒下了丰厚的身家。这钱单纯办厂可能还行,可想跟其他那些豪族开办的工厂竞争,恐怕就不太行了。
人家都是地方上盘踞多年的世家豪族,厂开在哪能避开跟他们的竞争呢,光是切你原料来源就受不住了。现在棉花的产量毕竟还是有限,这些世家虽然有钱独立办厂,但机器开起来原料很快就要用光,他们都不得不合起来办一座厂,把几家能收来的棉花投进去用。
他们这些人都上瓦岗落草了,出身可想而知,最好也不过是小地主之流,拿头跟人争原料啊。
不过这么多人合起来又不一样,他们好说也是天子元从近臣,一个人抗不过,这么多人也是股不小的势力了,什么豪族都得给几分面子,不能做得太难看。
魏征也想赚钱,有钱的生活谁不想过呢。但……他真拿不出多少本钱。
翟让看出他迟疑之色,冲他挤了挤眼睛,大包大揽地说:“我们商量过了,当初烧琉璃器的钱大部分拿去养兵,少数也不用讳言,叫我们在山上的人分了。你也是我们瓦岗的人,自然有份,陛下也有份。哈哈,当初找你去瓦岗不就是想找你这个道士帮忙做镜子么。咱们一起拿钱出来,不论多少,占股都一样。反正也不是我们自己经营,让陛下派人来管好了。”
好家伙,这心眼不像是翟让动出来的,魏征一琢磨:“李密出的主意?”
翟让点点头:“是啊。”
这李密也挺能的,去瓦岗时间不长,翟长都拿他当早期的老兄弟看了。给陛下也占股,魏征估计陛下不会答应,但这情是得记下的,总不能叫他们吃亏。
翟让虽然也知道李世民名为天命实为穿越的奇遇,但史书并没有大范围公开。李建成都只看到玄武门后不久的一点内容,直接能看到书的很少。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李密干掉的,待他亲热得很。
魏征略一思忖,点头加入了。他不是纯然贪财,是李世民跟他们说过,虽然官员参与经营会导致很多问题,但在如今这个关口,能加入这场资本游戏的只有皇家、世家,和官员。所以他不禁,他们想加入的话不必忌讳什么。
禁止官员经商是为了避免与民争利。可是现在有能力办工厂的人,根本就不是一般的民,这种情况下,禁止官员也没什么意义了。很多官员本身就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他们倒是不屑于经商呢,自有家中庶支替他们操办。
还不如放开,多些人投钱进去。
时下虽然仍以土地为重,但纺织业有个特殊的地方,布匹长期可以作为钱来使用。尽管人们都知道这样大量生产出来的棉布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可心理上仍然难免一直以来的影响,看着棉布眼热。
而且来钱太快太直接了,更是能将自家庄园土地上种的棉花直接转化成产品,于是将土地当作身家性命的地主们,也愿意拿钱出来投资了。
李世民想,从这里开始,大概以后新的产业出来,会慢慢养出一群习惯于投资的资本家吧。
不能急,他不能着急。大唐已经不是秦汉时的形势了,纵是皇家也无法直接挑战所有的氏族,能将他们转为成资本家都是进步了。
资本贪婪丑恶,却因为这份贪婪能推动发展。封建社会有着温情的面纱,却打不破治乱循环。李唐皇室作为统治者,必须看清自己的立场,要保留那份勃勃生机,又要压制其丑恶。
这么一想,儒家宣扬的理论倒是件好事了,至少朝堂上吵架时可以拿出来占据道德高地,惩治起那些民贼来也有理论依据。
居庙堂之高,考虑的事总是多了些,远了些。
居江湖之远的小民,关心的便只是身边的点滴,于他们而言,逃役的人还能回家种地就是幸福,以为死了的亲人活着回来就是幸福,官府发下亩产更高的粮食种子就是幸福。
这样论起来,由隋入唐,很多人确实觉得幸福多了。
清河县的纺织工韩腊月就觉得现在很幸福。虽说老家就剩了她一人,三哥在军中行医,不能留在老家,但不时有信来,她可以知道他活着,有吃有穿,而且吃的是朝廷的饭,就很满足了。
至于她自己,纺织厂的工作别的不说,管饱这一项就让她愿意一直干到老,更别说还有不菲的工钱。
她攒了不少钱,本来准备买房从宿舍搬出去。有人劝她反正要嫁人的不必买,韩腊月倒不是有什么独立精神,她是觉得一家就剩了她和三哥,现在从大柳村搬出来,没个自家的屋子心里总是发慌没底。
后来是听说要选址盖新厂,不用水用什么机器做动力。她也不懂,只知道要搬地方,而且说离县城挺远的,要在纺织厂周围自己盖房子。她就打算到时候再买。
那样周围住的都是纺织厂的人,更让人心安。不在县城就不在县城吧,现在也是在城墙外面,只是离得近,进城还比较方便。就这样,厂子周围都慢慢有了集市的样子,买什么都不用进城了。
相信换了新地方也会这样,不怕离城远,也不怕冷清。
从武德元年开始,纺织厂的工作时间改成了四个时辰,加班会另算工钱,一般来说她们都会加班多赚点钱,反正回去也没事,就是睡觉。
韩腊月今天吃过饭也准备去加班的,但看门的老陶叔让陶婶来喊她:“韩腊月,你三哥是叫韩友吧?有你的信。”
“是我三哥来信么?”
韩腊月赶紧去把信拿过来,却见是个陌生人寄来的,刚想说错了,又见到收信人没写“韩腊月”,写的是“韩友之妹”,她一下子心慌了。
她三哥怎么说也是在军中,不会是……不会是……
饭也不吃了,她赶紧拆信。也是从武德元年开始,厂里还叫她们休息时学识字。她们有休沐的,这个时间女工们要么休息,要么回家,要么玩儿,没多少愿意去学的人。韩腊月本来没兴趣,后来是想着跟三哥天各一方的,经常写信,不识字太不方便了,这才学了。
幸好学了,现在拆开就看,一点没耽误,心也放下来了。
陌生人自称叫胡句,以前逃役当盗匪被现在的天子当初的太守给俘虏了,是韩友给他治的伤。韩友嘴上没把门的,一边包扎一边聊天,家里的事都说了,所以胡句知道他有个妹妹,闺名当然没说,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只是没好意思写下来,只写了个“韩友之妹”,倒是把韩腊月吓坏了。
写信给她,是因为韩友跟他不在一起,他也不知道韩友分到哪一军中去了,信送不到。而要说的事,是胡句在军中遇上了他们的兄长,排行第二的韩山。
韩宝和韩山当年逃役跑出去,跑得远,没去高鸡泊,一直往东跑了。韩宝运气不好,还在做盗匪的时候叫人砍了一刀受过重伤,虽然手脚俱在还是个全乎人,但身体虚得不行。
要不是还有个弟弟照顾着都活不下去。
韩山运气好点,混了几年也没受伤。后来李孝恭攻打山东,他所在的势力自然被扫平,没死的收编进唐军继续作战。韩宝在正规军混不下去了,拿兄弟俩落草多年攒下的钱就在当地安置下来,而韩山则成了唐军的一名小卒。
他们也想打听老家的消息,但实在找不着可拜托的人,时间长了,觉得弟弟妹妹肯定活不下去,回老家的心也淡了。
胡句一直把韩友找两个哥哥的事记在心上,他开始是匪,但命好,伤愈后在清河郡投军,妥妥的天子亲军。因着精于骑射又立过功劳,已经是新立的龙武军一员。
一待龙武军扩建,他至少也是个郎将。
去年唐军伐突厥,他没事又去周围的军中询问,还真让他问到韩山了。找到人一番盘问下来,非是同名,正是要找的大柳村的韩山。
韩山晓得弟弟妹妹都活着,还活得很好,喜极而泣,立刻托胡句帮他给大哥写信,再给妹妹写信。
韩腊月先看到的是胡句简单说自己承了韩友的情,碰巧找到了韩山的信。
她今天不加班了,完全没有心思,抱着信坐在自己的榻上,哭了笑,笑了又哭,到同舍的人回来时,她眼睛都肿了。
自是惹得旁人关心,待知道是她逃役的兄长写信回来,两个哥哥居然都还活着,她们先是恭喜,然后不知从谁开始,一个个抹起眼泪来。
纺织厂现在是叫人羡慕,可她们这些一开始就来的人,当初哪个不是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才离家过来的。
韩腊月的哥哥找着了,她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要么已经死了,要么生死不知,怎么能叫人不伤心。
这一晚,纺织厂的宿舍里不知有多少人辗转难眠,将被子都哭得湿了。
白天还得上工,韩腊月打点精神做了一天的事,手上未免有点慢,叫训斥了几回,加班自然也不去了,回去给哥哥写回信。
不知道二哥和三哥现在随军去向何处,只能他们写信给她,她一时不能寄信回去。还好韩山把韩宝的地址也给她了。韩腊月咬了笔慢慢写,把自己的现状说给大哥,让大哥回来。
他们家有老屋,有祖宗的坟墓,现在她还在清河郡,大哥又何必背井离乡呢。
李世民构想的驿站兼民间邮政系统还没有办起来,军中士卒寄信回家还好,韩腊月的信要寄往韩宝那里也不容易,她好在是在纺织厂工作,比在乡间见识广,记得有进货的商人是那边过来的,便留意了。
等了小半月,等到那个山东地带口音的商人来进货,韩腊月托了陶叔帮她留意,陶叔陶婶热心,见着人便先叫住,然后趁吃饭将她喊出来。
那商人一听,也觉得是个佳话,并不在意韩宝的地址跟他不在同一个地方,一口答应下来。
除了找个人送信这种事花不了他多少钱之外,他也想结个善缘。这一家看着不显,全是底层的工人军医和小校郎将。可清河郡是当今天子起兵的地方,军医是皇后亲自教的,将卒是天子亲军。谁敢说将来自己就没事求到他们头上了。
一封信随着山东商人返程,又由他派家仆专程送到韩宝手上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一个多月了。
韩宝已经收到了二弟的信,知道了家人尚在的喜讯,这个时候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再收到小妹的信自然没那么激动,但还是流了满面的泪。
山东商人既存心结下善缘,好事便做到底,家仆送来的不止是信,还有他赠送的盘缠。家仆更是说韩宝一人上路恐怕不安全,主人在这边有结识的商人,也要到清河县进货,可以等一等,跟着商队一起出发。
命运好像转瞬间就对悲苦的韩家变了面色,露出了善意,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两个月后,韩宝就回到了他的家乡,与妹妹抱头痛哭之后,在妹妹的建议下没有回去修缮老屋。他伤后亏损,在山东落脚也亏得二弟拿钱给他安家,种不得田了,做着小买卖糊口。
现在清河县热闹,他也满可以留在城里继续做他的小买卖,只回去将祖坟修一修就好。
从此他就要和妹妹在城里住下来了。
而从军中回到洛阳进修的韩友终于收到了二哥和小妹的信,同样大哭了一场,断断续续流了几天的泪,一个包裹装着财物,连着他的信一起寄回了清河县。
虽然仍是天各一方,但韩家兄妹的心,终于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