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走过去,离县城越远,村庄就越凋敝,路上也真的有匪徒截道了。
好在各个村子对自己周边的情况还是了解的,杜阳的小队在村子里给人治病见了效果,村里的大户和老人就主动告诉他们路上有险,让村里的青壮带他们去下一个村子。
人多,另外杜阳怀疑那些活动在附近的盗匪可能就是村里人,暗地里还有联系,不会劫自己村的人,所以一路基本有惊无险,没有需要他们拔刀拼命的时候。
最后一站并不是清河郡的边界村庄,可能是因为两郡交界的地方容易成为两不管地带,许多逃亡的流寇或是义军都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活动。安全起见,他们走到相对安定的地方就要回头了。
但这个叫作大柳村的最后一站,也已经仿佛经历过战祸一样破败。还没进村的时候,杜星心口就颤了颤,这一路行来她才知道,原来洛阳附近都算是好的,原来离开东都之后,大隋还有更糟糕的地方。
大柳村来问诊的人比辛庄少了很多,不过杜星并不奇怪,因为从辛庄一站一站的过来,人数一直在减少,并不是到这里才突减。原因也不复杂,就是村子越来越穷了。
所以她也很熟练地跟前来问诊的人说了规矩,如果不用他们的药就不收粟米小麦,只收点豆子薯干之类的东西。不多时果然又多了些人来问。
但还是明显少人。这样他们就闲下来了,已经走到了这里,杜阳看这个村子的人少,大概是不能抽人出来送他们往回走了,便与大家商量,在这休息两天养足精神和气力再返程。另三人也没意见,便住了下来。
也不白住,他们同样还有着替李世民粗略调查本地风土人情和底层现状的任务。歇了一晚上,四人就分头在村里闲逛,找人聊天去了。
杜星想了想,背上自己的药箱,向人问了问路,朝村中一户人家走去。
那是个让她印象颇深的病人,其实也没什么特殊,只不过一家九口,祖父与父亲分别被征役和征兵,死在了外面。大哥和二哥在再次征发时逃走了,不知下落。大姐嫁人,剩下祖母和母亲,以及当时年纪较小的三哥与小妹在家。
然后祖母因为下地劳累病倒,死了。母亲省下粮食给子女,有一天一头栽倒没再起来。大姐嫁的人家也败落穷苦,又不在一个村,帮不上忙。于是只剩了一个哥哥带着妹妹。
真的没什么特殊,一路过来这样的家庭很常见,有情况好点的,也有全家都死绝了的。只不过正好剩了一兄一妹,让杜星想起自己和哥哥而已,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病的是妹妹,哥哥带着来的,病症不过是普通的风寒,但是吃不饱身体长期虚弱,症状比别人都重。哥哥买不起药,于是没有买,又跟妹妹回去了。
杜星记得听本地人的意思,采药凑不全这个药方上的药材,心里就总放不下,她带药箱过去就是送药的,钱她来贴好了。
到这家的时候,干瘦干瘦的哥哥并不在家,他给人做短工,正在别人家地里干活。他家姓韩,围墙已经塌出了几个口子,可能是没空修,也可能是没心力修了,就这么豁着口子没去管它。
门也要坏不坏的,院子里都生了杂草,静悄悄的,猪圈跟鸡圈全是空的。
杜星自己推门进去,没人迎出来,病人正发烧,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
杜星摸了摸她的额上,看旁边放着水和豆饭,心中叹了口气。跟她的哥哥一样,他们不是不爱护妹妹,而是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也实在没有时间留下来照顾病人。
她轻轻叫了几声:“腊月,腊月,喝点水再睡。”
韩腊月迷迷糊糊的喝了水,眼都没有睁,又睡过去了。杜星到灶间找了瓦罐洗净煎药,又从自己的布袋里倒出粟米舂了,和着红薯干煮了一罐红薯稀饭。
药还没有好,她把韩腊月叫起来。闻着饭香的韩腊月挣扎着睁开眼,呆呆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翕动着嘴唇发出疑问:“杜……杜……”
“我是杜医生。”杜星将放温的稀饭端过来,韩腊月不及细问,急切地捧起来大口吞咽,筷子都没用已经喝下去了。
吃了热食填上肚子的韩腊月,好像连病都好一点了,仿佛这个时候才发现杜星来到家里,想下来招待她。杜星止住了她,让她好生躺着,等药好后又喂她喝了药。
韩腊月一边喝药,一边小声抽泣,低声回答她的问题。
“我十六了,三哥十八岁。“
“三哥说要有人肯娶我,就把我嫁出去,嫁出去能不饿死就行了……可没人愿意来说亲。我就怕什么时候又征役,把三哥也带走。”
“三哥说再有征役他也只能跑了,还是得想法把我嫁出去,不然我自己活不了。”
与杜星同龄的少女沉重地叹气,她想跟三哥一起逃走,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也知道。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这次生病她还想着,病死就算了,不拖累三哥了。
吃了饭又喝药出了身汗,她觉得好多了,又不想死了。
杜星开始还问了几个问题,后来就默默听着。这是个陌生却又熟悉的故事,细节大概有点不同,大体又差不多。当初她家里也是这样,转折就在于阿郎派人到各个村子里宣扬,说孙真人要收学生,教医术,十岁到十八岁的人都可以,男女不限。
哥哥杜阳知道之后,什么也没顾得上问,连背带拖的带着还有一口气的她过去问收不收,然后兄妹俩就改命了。
她摸了摸身上,没什么钱,就把装粮食的布袋放在了桌上。韩腊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杜医生?”
“再撑一撑。”杜星说,“我家阿郎会招很多人去纺织,但要盖房子造机器,得等一等。你再撑一撑,什么时候招工了,你一定要去,去了就能活。”
这本来也是他们出来的任务之一。
医疗小队们不仅给人治病,也散播了农业技术,顺便还告诉村里的妇人们,他们阿郎是太守,在办纺织厂,要是家里没了男人支撑不住,招工时可以去看看,有工钱。
什么是纺织厂?就是把人集中起来纺纱织布的地方,只是不用麻,换了种材料。
这边现在只有高门大户在种棉,民间还没大规模的种,许多人还真没见过。不过随着新型纺织业的兴起,大户们会主动向民间推广的,这倒不用愁。
如果没他们去宣扬,农妇们恐怕根本不敢走出村子去尝试。
将自己被安排的村落一一走遍之后,医疗队回去休息,在一起交流所见所闻,并将记录的内容交给长孙琰整理。他们自己则将精力放在对病例的讨论上。
尤其是一些没见过的病症,不好处理的疑难杂症,又或是熟用的药材这边没有,他们都得向孙真人的三个高徒请教。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也看到清河县从无到有,以令人讶异的速度建起了一座纺织厂。
一开始的机器不多,厂房也就一间,但一边招人一边继续扩建,到他们再次出发的时候,已经在盖第三间了。
这么快的速度,他们不懂是因为参与的本地大族和暂时还没参与的外地大族,都出了力。前者为了尽快看到利润,后者是为了尽快看看效果,好回去照办。他们只觉得他们阿郎办什么事都厉害,连盖房子都比人家快。
第二次出诊,再次来到离县城最近的辛庄时,就有妇人告诉杜星,有姐妹、媳妇、女儿,去了城里的纺织厂,并有些忐忑地向她再求一个保证:“真能拿钱回来么?”
来过一次,杜星已经把辛庄的人大致认了一遍,并记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她看着这些人,还记得她们的家境,几乎就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
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被征兵或是征役带走,或是死了,或是一直没有消息,又或是逃了。即使家里有田,她们勉力耕种也吃不饱肚子。更别提那原来就没田的人家,男人在家给别人种地,男人跑了,别人不可能雇她们这些女人,于是一下子失去了生活来源。
上次杜星跟她们说纺织厂,她们也就是麻木地听着,但到底是听了一耳朵,有了印象。
到县里来招工的时候,她们就想起来了。原本她们很难抛舍家乡,去哪怕非常近的县城去工作的,但之前给人看病的可信任的女医跟她们说起过的事,好像凭空就多了几分可信的感觉。
最终实在太穷,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豁出去报名去了。虽然很近,但她们不识字,也没有认识的人带信回来。第一个月的工钱还没有给,她们也舍不得请假扣工钱,所以家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更没有打听的途径。
杜星来了,她们这才有机会打听。
杜星有点后悔自己没去纺织厂问一问,把自己路过的村子里的人都认出来,这时也只能跟她们再次保证,确实有这么个厂,厂里都是纺织女,是正经的地方。
这些村妇其实也就是想再听她说一次,心里便觉得安心多了。
再到大柳村时,杜星又把自己收的报酬,那些粟米和薯干留给了韩腊月,也再次嘱咐她,如果有招工一定得去。
这趟过来,她已经看见有之前看过病的人家死了人,她怕下次来的时候,韩腊月也没了。那次去过韩家,她就觉得与韩家妹妹有了不一样的关系,很希望她能过好。
到他们第三次出诊的时候,最远的大柳村也有了纺织厂的女工,也正好让他们碰上女工攒假把工钱拿回家的时候。
因为路上不安定,离得又远,招工的时候就约好了时间,攒假一起回,家里人去接回来的。带回来的其实也不是钱,都在城里换成粮食了。
杜阳一队人进村就被人认出来了,受到了比前次更热情的迎接,不过不是问病,而是问:“太守还招人去纺织吗?”
妇人们更是纷纷自荐,说自己手巧,说自己会织布。实在是她们村子离县城远,感觉进个城就跟到天边似的,虽然更穷苦破败,但敢报名去的比近处的村庄又要少一点,现在自是后悔了。
杜星笑着一一应着,跟她们说还会再招的,到时别错过机会。没说几句,就被韩腊月强势地从人群里拉了出来,要她去自己家吃饭。
杜星看得出来,就这短短的时间,韩腊月在村中也有了不同的地位,很显然,作为少数成为了女工的人,她进了城,掌握了纺织厂的消息,别人也指着她传招工的消息回来。
她拉着杜星去自己家,她兄长韩友正在修墙,见妹妹把人硬拉着过来,忙丢下工具迎出来,露出感激的笑容,却有点笨嘴拙舌的说不出感谢的话,憋了半天说了句:“我去杀只鸡。”
杜星啊呀了一声,“都养上鸡啦?”
“我们不是今天才带粮食回来。”韩腊月已经长了点肉,不是干瘦的模样了,一边将杜星让进屋倒水,一边跟她说话,“等今天,我三哥也不用去接我了,早饿死了。我问了拿工钱的日子,让三哥那天就去县里找我拿钱。他那个样子走在路上,有贼也不劫他。”
不过后来就不敢了,后来都知道女工有钱,来往的人可能是去拿工钱的。尽管李世民在郡内剿匪颇有成效,但穷人这么多,知道有人带着钱财路过,本来不是匪的都会蒙上脸做个劫道的。
所以都得结队回来。
韩腊月那时候是实在不去拿不行,就冒了点险,取了个巧。韩友买了粮食,又因为妹妹能稳定的拿钱回来,跟人赊了猪崽鸡仔在家养。因为墙还没修,猪养在圈里,鸡是养在屋里的。
昨天跟别人家一起把妹妹接回来,他才开始修围墙,并且打算把门也换了。
杜星往屋外看了看,跟韩腊月说:“让你三哥别杀鸡了,我看见了,才养得多久?杀了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