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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以韩为试(2 / 2)

卓清因为会一点打铁的手艺,支起了铁铺,给人修理锄头铁锨,更是比旁人好过一点。他想赵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秦国打进邯郸会屠城吗?他的父母亲人可能幸存?

但这些事不能多想,只能专注眼下,先把日子过起来。

这些从赵国跋涉,终于在阆中郡安身的赵人不知道,就在他们为生存辛苦挣扎奔忙的这一年里,天下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韩王安韩王安遣使纳地效玺,请为秦臣。原本的历史中,秦王接受了韩国的请求,暂时放下韩国,继续经营着统一天下的大业。直到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攻韩,以韩地为郡,才算是真正灭国而吞其地,韩国就此终结。

现在却不一样了。

嬴政没有一口答应韩王的称臣,而是提出了条件。既称臣,那么秦国就要在韩国施政。

韩王安进退失措,问使者会施行何政,被使者姚贾一口顶了回来:“秦政与韩王何干?”

都到这个地步了,韩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先应下。但若是秦国太过份,要将韩国的土地真正吞灭,那就当没答应过,再做最后一搏罢了。

在韩国君臣的忐忑中,姚贾再次来到韩国,称韩既纳地,那么秦国就要派人来教韩人种地了,并且要行使收税的权力。

当然,因为还没有将韩国之地划为郡县,所以韩王同样能分到税。对此韩王安已经摆烂,随他们去了。

另外,姚贾声称秦国向来重视人才,韩国称臣,那么韩国的人才也是秦国的人才,要在韩国举办考试。

凡是有所长者,无论哪家,都可以来考。秦王将择其优者入秦为吏。为了让远道之人也能赶上,这场考试会放在第二年的秋天才举办。

韩王不得不派出使者,按秦人的要求,在韩国境内不论远近,将消息送至各地。

而这消息又岂止是在韩国传开,大半年的时间里,从三晋之地,到北燕西齐南楚,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士子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开始听到这个词他们都觉得莫名。“考试”是什么?再打听下去就悚然而惊,惊之外更生出无以言说的喜悦。

竟然不需要人推荐,也不需要为人门客,只要去参加考试,就有机会让自己的文章对策被秦相乃至秦王看中吗?尽管传过来的消息里说并不是考试通过就能成为秦王朝上客,有些只会分去地方上为吏,可毕竟那也是个机会不是吗?

自恃有才的士子只想要这么个机会,而自认才华平平又家境贫寒的人,也想争取一个为吏的机会。

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战国末是一个变革激荡的年代,处于亡国边缘的六国之中,既有保持着旧日风俗,不拘出身自由出仕他国的人;也有诞生了家国意识,视亡国为痛的人。

于是后者无动于衷,不愿意为秦国效力,而前者无论贫富,只要在本国没混出名堂的但自认有才华的,都想方设法凑钱找路子,前往韩国参加考试。

秦王政十五年初春,寒气未退的时候,最近的三晋之地已经来了一些人,不多,合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但在因军事压力而衰败的新郑还是挺惹眼的。张良披着裘衣立在楼上望见几个赵国士子佩剑路过,心中郁郁。张迁在他身后欲言,却被风呛着,咳了几声。

他兄弟俩身体都弱,入冬一人病了一场。弟弟张迁比他还弱些,他已经痊愈了,张迁还有点咳。张良回身责备他:“怎么站在风口?”

张迁紧了紧裘衣,笑着摇头:“大兄太紧张了,我内中穿了羊绒衣,外再着裘衣,半点寒意也无。”

张良却不由自主又叹息了一声。

新郑风行秦国的瓷器和玻璃器,贵族之家无这两样,家中子弟待客都面有惭色,而他没有买。

从王宫到贵族再到富商,如今风行的菜式是甜口,如果吃不出甜味,府中的厨子就可以开掉了。

至于盐,更不必说了,秦国的精盐都卖到齐国去了。

离秦最近,韩国几乎第一时间就受到了秦国的辐射,是秦国奢侈品的第一大市场。

张氏自张良兄弟俩的父亲过世后,在韩国朝中失去了影响力,但富贵尚存,可张良没有跟风。他不是迂腐不化以此来表明对秦的敌对态度,他只是看出来,这不是秦国商人的私人买卖,而是秦国敛财的手段。

韩国的财富,已经不动声色地流向了秦国。至于更深的用意,他没有看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但心中存着警惕。

可是,纵使是他,也还是在秦国商品上花了钱。

一是纸与印刷而成的纸书。这是实在避不开的,若是还坚持用竹简读书写字,张良都会觉得自己有毛病。

二就是张迁身上的羊绒衣。张迁实在是体弱,这一冬病后本已要见好,在廊上略站了站就又病倒了。一件衣服也许用处不大,但张良还是买来了让他穿上。

至少张迁表示,确实贴身柔软,加上裘衣之后觉得更加温暖不受风了。

这时他同样裹着裘衣立在兄长身后,轻声问:“大兄可是为大王称臣不快?”

张良摇了摇头,“事成定局,已经不是能挽回的。我是看天下士子入新郑,感慨于秦国用计之绝也。”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是没有报名,但他有认识的贵族子弟报名了。

昔日也是曾与他痛惜大王茍安,悲愤于秦之凶恶,韩之将亡的同伴啊。

张良初时愤然,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他们的愤怒,只有小半是因为韩国将亡,多半却是因为韩国一旦灭国,他们的家世在秦人面前不值一提。秦人若不穷追问罪,或许还有在本地凭着多年积累为地方大户的机会,但再想有今日的富贵是休想了。更恐惧秦人连机会都不给他们,甚至防着他们,那么累世公卿,跌落成他们看不起的平民百姓,那也就是旦夕间的事情。

可是秦人来到韩国,要举办这称为“考试”的盛会。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本事去考,但总有人确实有才学,在韩国这样的地方无法施展。当然,也有人只是自命不凡而已。总之,他们都去参加了,倒显得他们这些不参加的人格格不入。

“天下贤才,尽入秦王彀中矣。”

若是秦吞一国便立行此策,还会有多少人心存复国之志呢。张良知道自己是少数,更多的人恐怕就会去争取这个出仕的机会了。

若说没考上而心怀怨恨矢志反秦,那他只能祈祷秦国考试不公,把贤才都刷下来吧。

不然,那些落选的士子,纵是有才也有限了。

张良只觉得秦国套在韩国身上的绞索越来越紧,让人难以呼吸。若说过去只是军事上的压力,现在却是真正让他觉得,连将来复国也没有希望了。

秦王政十五年八月。能赶来的士子已经都来了,自是比不上明清科举会试四千多人云集京城的盛况,要让后世来看的话甚至会觉得寒碜——只不到两百人罢了。

毕竟以此时信息传递的速度,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消息。那种有师门的还好,家传的寒士还真未必知道。加上路途难走,对自己信心不足的贫士,还真豁不出去借这么一笔钱来应试——更是借都没处借去。

还有不少赶到的人实在贫寒,城里的客舍和普通人家的租金都付不起,于是城外的农家都敞开门赁给人住,农夫倒是挺高兴的,不但能赚点房钱,还能赚点饭钱。

不过今年新郑附近的农夫不仅为这点外快高兴,他们更兴奋的是小麦收获了,产量增长了不少——这是去岁秦人带来的种子,教的种法。

其实学得不太好,毕竟不是秦国本土,没有那么多畏于秦法的秦吏做事。所以并不像秦国那样产量翻倍,平均值能达到两百多斤,但是对于一直埋首于黄土的农夫来说,这已经是个神迹了。

所以今年的社祭都格外热闹隆重。

但农夫们并不傻,尽管都愿意出粮祭祀,但他们知道这丰收其实是秦人带来的,感谢神灵,是感谢神灵把秦人带来。

秦人说了,这些种子能留种,种上两三年后才会慢慢退化,也不会比原来更差,只是没今年这么好罢了。但看到今年的丰收,谁还愿意辛辛苦苦一年,交了税之后自己都吃不上两口啊。

这些并不隶属于贵族的自耕农中间,已经悄悄形成了共识:“大王纳土是英明的,我们早些做了秦人才好。”

初步形成的国家意识,只在屈原、张良这些人之间。这些不识字的普通农夫或许有亲人死在战事的朴素仇恨,却没有为韩王而百死不悔的自觉。如果在秦国能吃饱,那他们就想做秦国人。

而新郑城中,摆烂的摆烂——韩王安甚至拿秦王赐下的流光溢彩玻璃器、温润如玉瓷餐具、映人如真玻璃镜向朝臣们炫耀;懵懂的懵懂——傻子不少,以为纳土称臣就像周天子封诸侯一样平安了;醉生梦死的恨不能死在酒坛里——看得清楚又无能无力,只能以酒精麻醉自己。

张良这样清醒明智而又不肯逃避的人,便是最痛苦的。

他甚至出城,去昔日不屑一顾的农家走访询问,也去了自家封地了解正常的粮食产量。但这些只给了他更深的无力感。

他比前两年更成熟一些了,已经意识到,秦国的强大是从商鞅变法时就开始的事情。而现在秦国发生的事,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或许是另一场不亚于商鞅变法的大变革。

纵横家的口舌不能扭转大势,兵家的军阵只能保一国茍延残喘,谋士的奇计亦只能稍稍削弱拖延。

只要秦国保持这个势头,他就算一时失败,也能恢复之后再度兵临六国。

韩国公子韩非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在被韩王送到秦国后,终究为秦所用吗?韩非在七月时已经回到新郑,要在九月时做主考人。这段时间他府上车马不绝,听说他拒绝了那些为子弟说项的韩国显贵,但没有拒绝上门求教的士子。

韩非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著名的大学者之一,这也不奇怪。张良收到过他的赠书,显然是看好他。张良并不怨恨韩非为秦所用,或许这是天下大势,只是他不愿意顺势而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