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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轵道亭大考(2 / 2)

秦王政十年平稳地过去了。

原本应该悠闲下来的岁首之月,轵道亭的农人埋首田中忙得直不起腰,而咸阳城中也发生了数件大事。

先是秦相吕不韦终于罢相了。

对他而言,有种靴子终于落地,利剑终于刺下来的解脱感。但一瞬间的解脱感之后,吕不韦又对前途产生了茫然和恐惧。

他会是像一些秦相那样退出风波中心,回到封地寂寞无名的死去;还是像一些秦相那样,罢相只是第一步,最终是送了性命?

想到这次罢相的直接罪名,吕不韦很难骗自己安心。那是跟太后有关的嫪毐叛乱事件,那个胆大包天把他都吓到的假宦官,可是他给太后送进宫的啊。

去年就成了丞相长史,这一年中实际上已经将他相府事务拢了不少在手中的李斯来见他时,吕不韦已经饮了三壶酒。不过他少年从商,宴饮惯了,并无醉意,整了整衣襟就令人延请这位现还是长史,但很快就会是廷尉的前舍人。

李斯的脚步轻快,吕不韦看着他,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是成功带嬴异人逃回秦国,并且帮助他改名子楚,成为安国君嗣子的自己。

吕不韦突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斯说话:“秦相难为,悔乎?不悔也。”

李斯正是得意的时候,并不能共情,只行礼入座,对吕不韦直接道:“君侯,斯今日前来,是转告大王之语。”

吕不韦眼神微亮,本倚在案上自饮,此时也端正坐好,便是一揖:“大王何言?”

“大王有言,文信侯有功于秦。”

一刹那,吕不韦几乎软在案上,只想着:活了!

他紧盯着李斯,就怕他冒出一个字,“然……”

李斯没有转折,也没有卖弄口舌,中规中矩地转告了秦王的话。

嬴政对李斯说得很直白,吕不韦为相多年,对已经亲政的他不利。但吕不韦也确实有功于秦,他不想秦国重复新王夺政旧臣死的套路,所以要吕不韦知趣一点。

留在咸阳便于控制,若是交游往来不绝,秦国就容不得他了。闭门谢客,安然养老,秦王不介意多养一位老臣。

留他在咸阳?吕不韦真的安心了。放他回封地,他反要害怕下一步的动作,留在秦王的眼皮底下,得了这样清楚的交代,他再作死就是真的自己找死了。

这个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一死的吕不韦倒是后怕了起来,眼中濡出了泪,就在李斯面前伏身下拜,口称君上恩德,罪臣敢不从命。

只是李斯告辞离开时,恢复了几分神采的吕不韦叫住了他,问道:“这是大王当面对你所言,令你转告于吾吗?”

李斯不解其意,应道:“正是如此。”

“哦……”吕不韦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斯,意味深长地道,“李斯啊,汝亦当记住君上今日此语。”

李斯:?

吕不韦却不说了,送客,回府闭门足不出府,以保身家。他猜出了李斯必当大用,也猜出了秦王这番话的用意。

对他只是顺带,这是对李斯说的,也是对以后的秦相所说。

他没有想到秦王竟然有这样的心胸,为了将来秦国权力交接的稳定,就这样放过了他。秦国当大兴啊,吕不韦感慨,这样的心胸,才应为天下之主。

在此之后,韩国以郑国渠疲秦的计策暴露,朝中上下愤愤之时,秦王却十分淡定,言道此渠于秦有利无害,郑国有功无过,韩王当谢罪于秦,却不必牵连郑国。

朝中有人因此事提出六国客卿或为他国之谍,当尽驱逐之。嬴政自然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不过想到李斯留下的名篇,还是把李斯叫过去,让他写文驳斥一二。

嗯,他这一朝本来就没留下什么文学名篇,再少了这个,更是显得大秦过于朴质无华了。

而轵道亭这里,又翻过一年,除去有子弟在军中的人家对此挂心之外,众人更关注的是学室组织的对成年人的大考。

亭长张苍则拿着各里上报的成绩排名哭笑不得,无语问苍天。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妇人来考,还占了前面的名次啊!”

轵道亭的成人考试出现了意外,可能某种程度上是如今九岁的陈苇带来的蝴蝶效应。

嬴政每次看张苍送来的报告上附带的这女孩的成绩时,都再次确定自己“受命于天”。这么个小地方,他只是在这里试行一些政策,培养一些以后准备用于全国的人才,以此向众臣和六国之士传达自己的意志,却能捞到一个可以确定为天才的人物。

陈苇当初报考的是初级班,因为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想稳妥的争得一个名额。而且她也不知道女孩子读书能有什么出路,有这个想法,确实是很朴素的想不要钱的学过来教给自己小弟。然后才是她自己真的私下里觉得很有意思,很想学。

然后跟着张苍,张苍给她的学习任务就重得多了,但她也跟得上。不过一年时间,她当时学到大概三年级的水平,现在却已经学到初中了。

张苍也是个没数的,自己做着嬴政给的奥数题觉得好玩,就拿来给没学过的小孩子做。陈苇咬着笔杆还真就做出来了。

就因为有这个聪明的女儿,王沐家里得到了钱粮,她自己也开始向侄子学习,又劝嫂子也来学。有陈苇做例子,有张苍允诺的“利”作诱饵,轵道亭各家的女人多少都跟子侄辈学几个字,又学一点加减乘除。

就出现这个结果了。男主外,下田出大力的毕竟还是男人多。只要不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地一边雇着庸耕,一边还是要家里的男人去干活。妇人忙家务时不得闲,纺织女工的时候,若是真有心,旁边放几个字看着,手上做熟了活可以一心二用,脑子里想着,倒还能记住一点。

张苍拿到的成绩惨不忍睹。这次大考他排除了亭中的大户,于是收上来的卷子,那个字能看懂的就算是学得不错的了,错别字连篇累牍,算术十题错八题的不在少数。

在这种大家都很烂的情况下,不那么烂的里头,竟然有一半都是妇人女子。

张苍也不敢作主了,把这件事上报,先送到了李斯那里,然后送到了秦王案上。

嬴政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他在后世那个村子里头见到的人,大部分是半文盲,小一辈的孩子里,男孩可能因为家里宠爱又有倚仗,加上心理成熟得晚,在小学时成绩都比较一般。

大一点的孩子里呢,懂事的女生知道自己不学就没有出路,会特别刻苦,所以拔尖的那批学生里,女孩也不比男孩差。

二三十岁的人里头,就那村子,他见过的最出色的大概就是刘敏了,甚至在交谈时让他不自觉的摆出了求贤问政的尊重态度。这个小小的村书记,如果是男子又能带回来,他甚至可以委以丞相之职。

所以嬴政已经承认了,女子体力虽不如男,但头脑并不逊色。只是以他这个时代而言,他也没打算放开对女子的限制,只打算对特别的天才网开一面。

看了后世书后,嬴政对以后的发展也很淡定。他放开这个口子,推行工业化之后,迟早有一天限制不住,但那是后人的事了,后世的情势自然匹配后世的制度,跟他关系不大。

看到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他也有点好笑,好在只是小事,这些妇人们得了好处也是用在自家,不会引起什么争论,他便让李斯转告张苍,以信诺为重,将奖励发下去。

郑荣被里典叫去的时候人就麻爪了,好在还有小姑子王沐被一起叫去。里典心里还挺羡慕,但他是小吏,被排除在这次的大考之外了。

他对这两个幸运的妇人有几分嫉妒,但他也晓得轵道亭是咸阳都盯着的地方,不敢造次,四平八稳地交代了事情,问她们:“本事白教给你们,但这磨是要花钱的。亭长有言,可以先赊着,若是不想做了,把磨还回来就好。”

那就还是不用花钱。郑荣放了一半心,又听里典说:“本来两家合伙还有几分烦难,正好你们姑嫂分列前二,就不必相争了吧?王氏你家没有男人,还得郑氏家中出力。但你考得第一,本又可多分一成,所以你得四成,郑氏得六成。郑氏回去商量好了,若无异议,叫你家男人一起来定契。”

“哎……哎!”郑荣没完全听明白,赶紧先应下了。

其实这事只关乎她俩,但里典身为基层小吏,深知这破事要不叫家里男人来做主,将来闹起来,烦的还是他。有的里考得前几的是男人,就不用担心这事。有的里比他还烦,得到奖励的妇人与其他人不是一家,为这分成的事虽然不敢吵到官吏面前,私下里必然有纠纷,一个不好将来就会出事。

他知道王氏这一家的情况,王沐的兄嫂跟这个妹妹关系颇好,一向疼惜,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果然,王沐的大兄王林很痛快的过来定了契,顺便用牛车把石磨拉回去了。亭长则派了人过来,教王沐和郑荣学一门傍身之技。

她两家将要合开一个豆腐坊,这是他们阳里拿到的奖励。

类似的还有一里由两名优胜者合伙开了榨油坊。

东平里分到的奖励更复杂一些,他们那将要开一个纸坊,但纸坊的八成收入都属于少府,只两成再由获前两名的人来分。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到纸坊作活,也另有收入。

家中无地也没有一技之长的郑牛愿意,家中境况还不错的郑方不愿意,他觉得白拿钱,自己还能种自家的地,挺好的,不想去做工匠。

其他几个里就更复杂一点了。少府在这里开了一个玻璃窑,这个利润太高,几里的人合起来都不给他们分一成。

烧玻璃需要堿,嬴政跟刘彻都查了许久的资料,在网上也问了不少人,知道用化学合成的方法弄出纯堿,现在基本上就是做梦,他们只能用天然堿制作。

说来也巧,秦国在昭襄王的时候从楚国抢来一片土地,如今是秦国的南阳郡。这天然堿的产区要么在北方盐堿带,要么在高原盐堿区,不要说如今不属秦国所有,就是刘彻都望之兴叹,很难去开发。但正是这南阳郡,后世称为桐柏县的地方,恰恰也是一个大产区。

刚查到这个资料的时候,两人很是高兴了一回,只是再往后看,才意识到这个天然堿的开采难度不是他们能解决的。最后只能回到交易的路子上,向草原上生活的匈奴部落开出条件,让他们运来天然堿。想要用上这个大矿区,除非从后世买机器。

不过别的就好办一些,秦国也盛产所需的煤,少府的尚方令带着人从前年忙到去年,嬴政带回来的厚厚的资料都快翻烂了,总算让他们成功烧出了玻璃器。嬴政便让少府在轵道亭开一个工坊,拿出部分收益鼓励人向学。

他心里也有数,进度慢也就罢了,如果能如他所愿加快进度的话,一些工厂开起来的规模可不比这种小工坊,工人如果都是文盲,培训上工都很麻烦。轵道亭是他的试验地,也是他向秦国上下吹风的窗口。连少府的收益都能拿出来鼓励向学,有心人都应该知道,秦国的政策在缓慢地转向了。

这也是他从后世学来的道理之一:有时候需要雷霆一击,让你的敌人没反应过来便完成布局;有时候却可以以点带面,让官吏知道你的意志所在,缓冲之后慢慢掉头。

现在秦国需要的不是急转弯,而是这样的缓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