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在冷不归中毒的次日,顾不言与金毋意也回到京城。
他们直接从后门进了顾府。
那时冯氏正坐在火炉旁取暖。
自接到儿子死讯,她心中苦不堪言,如今恍恍惚惚吊着一口气,不过是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抹念想。
毕竟是死不见尸,毕竟是下落不明,万一人还活着呢?
秋玉也安慰老太太:“老夫人定要保重自个儿身子骨,万一公子哪天回来,也要让他放心不是。”
“老身晓得,你莫要再多说了。”
冯氏说着幽幽一叹,擡眸间,一见望见儿子正立于后门处。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嘴里还连连唤着“秋玉,秋玉”。
秋玉不解:“老夫人何事?”
冯氏伸手指向后门:“那……那是……”
秋玉也朝后门看过去。
继而大喜:“公子……是公子,公子回来了,公子还活着。”说着急忙迎上去。
顾不言牵着金毋意走进屋,随后双双朝冯氏行了一礼。
冯氏激动得语不成句,哽咽难言。
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金毋意,尤其往她挺起的肚子上瞄了又瞄。
顾不言语带羞涩:“母亲,毋意她怀了顾家子嗣,您做祖母了。”
不只儿子死而复生,自己竟还做了祖母。
冯氏双目放光,连日来身子的不适也瞬间大好。
她来不及招呼,转身往屋外走:“老身得……得去祠堂,得去给祖宗烧一束香,得感谢祖宗啊。”
秋玉也嘻嘻笑着,急忙扶着老太太去了祠堂。
当日,管家马壮备上一大桌酒菜,以庆贺公子回家,庆贺少夫人怀上子嗣。
老太太更是高兴得小酌了几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还不停念叨:“团圆了,咱们总算团圆了,往后顾家也热闹了。”
金毋意亦是百感交集:“往后,小女定好好侍奉老夫人。”
冯氏摆了摆手:“咋还自称‘小女’呢,该自称儿媳啦,我明日便找先生看个吉日,替你们把亲事办了。”
金毋意垂首回:“多谢老夫人。”
顾不言也跟着道了声:“多谢母亲。”
亲人团聚,眷侣重逢,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冯氏眉间舒展,心满意足。
末了仍忍不住感叹:“今日从外头传来消息,称皇帝身体欠安,又称皇后即将临盆,我估计这朝中局势要大变了,幸好子仁已是白身,往后也就不必往里头渗合了。”
顾不言闻言一顿,“皇后临盆?”
说着与金毋意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心头有疑。
冯氏叮嘱:“临不临盆不关你事,你且安心在家成亲便好。”
顾不言故作平静地垂首应“是”。
用完膳,二人回到墨香苑。
金毋意一时不解:“皇帝才从猎场回来,怎的就身体欠安了?”
又说:“之前从未听说过皇后娘娘有孕,怎的就要临盆了?”
顾不言伸臂抱住她:“皇帝身体欠安倒是好事,如此,他便没闲功夫追查你的下落了,咱们暂且先静观其变。”
她点了点头:“贫妾都听大人的。”
当夜,金毋意回了一趟梦家小筑。
小筑大门上挂着丧帆,入目一片惨白。
梦时的尸身已运回,正在举办葬礼。
虽说是葬礼,府中却未来一个宾客。
当日梦时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时梦家小筑有多热闹,如今便就有多凄惶与冷清。
世态炎凉,人心难测。
一朝低谷,水落石出。
金毋意径直去了灵堂。
灵堂以前是府中的前厅,宽敞而古朴,如今挂上丧帆,倒是显出几份空旷与寂寥来。
阿昌正跪在灵前烧纸,绿苔则伏在棺椁上痛哭。
金毋意进去燃上一柱香,躬身揖拜。
绿苔踉跄着走上前来,问:“你还来做什么?”
她语气冰冷,满目愤恨。
以前那些愤恨被掩藏了起来,如今倒是无遮无拦了。
金毋意看着棺椁前跃动的烛火,沉声回:“我为何不能来?”
绿苔咬牙切齿:“若非是为了你,公子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如今公子死了……你竟是连一滴眼泪也不肯为他流,你如何能让公子安息?”
金毋意看着她:“绿苔,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我与你也不一样。”
她的眼泪早已在那夜的山洞里流干了。
绿苔哽咽摇头:“我说不过你,公子在世时也说不过你,你占尽了所有便宜,如今却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金毋意一时无言。
垂眸间,发现棺椁底下正滴着血水,明显是尸身受损严重。
她心头一阵难过,不敢想象梦时死前曾遭受了怎样的创痛。
她说:“让梦时早点入土为安吧。”
又说:“让他体体面面地下葬吧。”
一旁的阿昌回:“金姑娘放心,两个时辰后,小的们便会将大人送上山的。”
金毋意道了声“多谢”。
随即看向绿苔:“你若愿意,往后,仍可跟着我过日子。”
绿苔冷笑:“不用了,也请你离开吧。”
金毋意回:“你自己有安排就好,不强求。”
她说完出了灵堂,踽踽往外走,胸口好似被插入利刃,悲痛难抑。
许多事,她无力改变,亦无法挽回。
许多事,她不想接受,却必须接受。
譬如当初许之墨的欺骗、譬如金家案、譬如自己的身世,譬如梦时的死……
苍茫夜色里,弥漫着她无尽的愧疚与伤痛。
灵堂里的绿苔一直看着她消失在黑暗尽头。
随后她绝望地笑了笑,转身步回到棺椁旁,对着棺椁喃喃低语:“公子,她走了,如今只剩奴婢与你了。”
又说:“奴婢不会让公子一个人走黄泉路的,奴婢来陪你。”
她说完掏出袖间一块瓷片,狠狠割向自己的颈部……
鲜红的血迸射而出。
阿昌惊叫了一声“绿苔”,急忙伸臂去扶。
绿苔却面带笑意,嘴边仍在喃喃低语:“我终究是……要随他而去的……终究……要成为他的通房……”
她的心思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
大门外,顾不言将金毋意扶上马车。
小六子挥鞭赶车,驶向黑夜中的街道。
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她不说话,他便静静地陪着她,守护她。
直至她的心结慢慢开解。
到第三日,她总算面色稍缓。
大清早便去院中走了一圈,轻抚着腹部说:“小家伙又动了。”
顾不言暗舒一口气,随声附和:“说不定往后还是个好动的性子。”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一道去用早膳。
用完早膳,便见秋玉匆匆来禀:“公子,少夫人,宫里来人了。”
顾不言胸口一紧:“宫里有何事?”
他现已是白身,宫里来人不得不警惕。
秋玉回:“说是皇后娘娘想请少夫人进宫一叙。”
金毋意闻言松了口气:“无事,定是娘娘许久未见我,想与我叙些家常,我也刚好趁此机会进宫探一探那位皇帝的身体情况。”
顾不言仍是有些担心:“万一那位娘娘与皇帝一个鼻孔出气……”
“不会的。”
金毋意微微一笑,随口将她曾与蒋依依合力探查皇帝身份的事情道出,“若原来那位皇帝是被现在这位皇帝所杀,娘娘恨他都来不及呢,又怎会与他一个鼻孔出气,大人尽管放心。”
顾不言这才略略安心,继而让小六子去备车。
他几番叮嘱,并亲自将她送到了宫门口。
临别前,他仍是有些不安,叮嘱她:“你且万事小心,我会在这儿等你出来。”
金毋意点了点头,“贫妾会很快出来的。”说完转身迈进了宫门。
顾不言一直等在宫门外。
从巳时等到酉时,宫门已经下钥了。
冷风呼啸,天很快便要黑尽。
他心急如焚,想不通她为何迟迟不归,想不通何事需要叙一整日。
他吩咐小六子去联络宫里的暗桩。
一开始传出的消息是“少夫人正在与娘娘闲聊”,后来传出的消息是“娘娘带少夫人去了承明殿”。
顾不言愈加不安。
他早就听闻这位皇帝禁止皇后出入承明殿,如今皇后竟能带着外人进出承明殿,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皇后与皇帝和好,一个鼻孔出气?
亦或是皇后已控制皇帝,接下来便是携子掌握皇权?
想到“携子”,他猛然一顿。
倘若这位皇后娘娘当真动了什么心思,那她“临盆在即”便是假,那她请金毋意入宫并非是为了叙家常,而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
顾不言后背骇出一身冷汗。
连一阵飞雪落到他脸上,他也浑然不觉。
小六子满面担忧:“眼下宫里已被东厂番役控制,大人,咱们该怎么办?”
顾不言看着夜幕中紧闭的宫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思量片刻,沉声低语:“既然东厂也插手此事,那咱们就得去会一会张渊了。”
说完转身跳上马车,“掉头,去张府。”
小六子挥鞭赶车,连夜驶往张府的方向。
此时张渊刚洗漱完毕,正欲就寝。
仆从慌慌张张来禀:“厂督,那……那顾大人又活过来了,正在府门外等着……说要见您。”
“顾大人?”张渊瞬间有些恍惚,似已忘记“顾大人”是何人。
毕竟他如今有了皇后娘娘的恩宠、毕竟轻舟已过万重山,过往旧事早就不值一提了。
仆从颤着声儿提醒:“就是顾不言。”
张渊恍然大悟,嗤笑一声:“他竟然没死。”
又说:“他如今已是一介白身,哪有资格来见本督,随便找个理由将他打发走吧。”
仆从垂首应“是”,转身去大门外应付。
不过片刻,仆从返身回禀:“厂督,那……那顾大人说……”
“什么顾大人顾大人的。”
张渊没好气地打断他:“不过一介平民,直唤他顾不言即可。”
仆从立即改口:“那顾不言说,若厂督不见他,他便要硬闯。”
张渊不屑地冷哼一声:“咱家倒想看看他有几个狗胆硬闯。”
话刚落音,门外忽然传来顾不言的声音:“厂督好威风啊,记得当日,在下可是参加过张府的乔迁宴的,如今却是连张府的大门也进不得了?”
顾不言神色冷峻地出现在了门口,身后是茫茫夜色,面上是凛凛气势。
张渊看着他,怔了怔。
随即露出一抹冷笑:“今日不同往日,顾大人何必在此自取其辱。”
顾不言逼近他:“不用叫‘顾大人’,叫‘顾不言’即可。”
张渊一声轻笑:“时辰不早了,咱家得去歇息了,不言兄也请早些回去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顾不言以闪电之势抽刃,抵在了他的脖颈,“今夜怕是要耽搁厂督歇息了。”
他一抽刃,张府的侍卫也齐齐围拢过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张渊梗着脖子,故作镇定:“不言兄这是何意啊,数日不见,怎的,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要变成不法之徒了?”
顾不言语气狠戾,“厂督莫非以为,区区几名侍卫就能护住你?”
张渊面色一白,哽了哽:“不言兄究竟意欲何为?”
顾不言字字铿锵:“进宫,将金毋意带出来。”
“原来是为了金姑娘啊。”
张渊假意笑了笑:“她好着呢,正在露华殿里陪着皇后娘娘呢,不言兄何须这般多此一举?”
顾不言加大手中力度:“我已知你与皇后的勾当。”
又说:“金毋意腹中乃是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会让你们得逞?”
张渊顿了顿:“咱家听不懂不言兄在说什么。”
顾不言咬着牙:“既然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我现在便结果了你的性命。”说着就要下狠手割断他的脖子。
张渊立即软下语气:“咱家进宫、进宫……”
顾不言止住动作,冷声逼迫:“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