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48h（7）
那双眼给顾秋风的感觉很难形容。
在黑暗的档案室中，顾秋风能听见因为和这样一双眼睛对视后，自己产生的剧烈的心脏声。
这双眼睛像是死人的眼。
顾秋风脑中几个对策迅速闪过，最终他默默地收回目光，像是什么也没注意似地站起了身子。
尽可能地保持一切如常的态度，顾秋风平静地转过身，就好像他已经查阅完资料正要往门口走一样。
既然这里多了奇怪的不速之客，他可以下次再来。
顾秋风缓慢地往前走着，连呼吸都刻意地把控在了一个精准稳定的频率。
从他所在的架子前往档案室门口走去，还要再途径四个架子，路途不长不短，但足以发生各种糟糕的事情了。
顾秋风一边往外面走着，一边把他的绝大多数注意力放在了身后。
没有动静，很好。
他加快了些许步伐，趁着一切异象都还没有快速发生的时候，想要缩短出档案室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顾秋风身边的架子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响。
他扭头看去时，依稀看见一个乌黑的手一闪而过——
架子突然倒了。
宿管的警告响彻在顾秋风的耳边——
“不要弄乱档案室。”
顾秋风迅速侧身，用两只手一把撑住要倒的架子。
存放的档案盒在架子上剧烈震荡了一下，挤压出经年累月的灰尘。//
漫天尘螨漂浮，顾秋风只觉得一股凉意狠狠袭向手背。
一双焦黑的干尸的手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顾秋风屏住呼吸，感觉到一股腐尸的气息从耳侧幽幽传来。
他半垂下眼，竭力维持着理智，余光中看见身后的一抹熟悉的制服裙角。
是那个死在上个时间线的NPC。
*
凤禾跟邵秋水一起来到图书馆。
图书馆里都是一些面无表情、行动僵硬的NPC，凤禾环视了一圈，心里戒备之意更重。
邵秋水却松了一口气：“有这么多人在，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灵异事件了吧。”
她刷了校园卡，顺便从一旁咖啡机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杯热饮，才拉着凤禾坐到图书馆角落空余的位置。
邵秋水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咖啡，脸上这才恢复了些血色，因为是在图书馆，她不好大声喧哗，便用气音问道：“凤同学，既然你们是从事那种……嗯，很厉害的行业，你年纪这么小，不用上学吗？”
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接受过的凤禾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没上过学，之前父母死的早，我在村里一直都是流浪儿，是顾先生把我带出来的。”
邵秋水羡慕道：“顾先生果然很厉害！他看起来就很靠谱。”
“当然。”风禾因为她夸顾秋风，脸上多了些笑意。
邵秋水叹了一口气：“真好啊，你们可以做这么有趣的工作。”
她撑着脸颊，喝了一口咖啡，感慨道：“我甚至还不知道我将来可以做什么。”
凤禾奇怪道：“但你说你想跳舞。”
“那是梦想啦。你怎么露出这种表情，你没有梦想的吗？”邵秋水语气顿时失落了下来，“艺术类很难出头，也很吃天赋，有些人穷其一生也赚不到钱，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天赋。演员、作家、画家、舞者，这些行业光鲜亮丽，但背后是很多平庸者无名献祭的一生。我怎么可能一辈子跳舞呢？人家有天赋的现在早就成名了，不像我，还在读死书。”
“说得有点矫情了。”邵秋水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幽幽道，“其实主要是因为艺术类工作不挣钱。我妈妈看病吃药每次要花很多钱，所以我觉得或者考公考编是最靠谱的选择了。”
少女说起未来时，虽然带着对生活沉重的早熟和叹息，但眸子还是悄然亮了起来，仿佛几丝对未来的向往与憧憬还是滋生在设想中。
在这个诡异的、一成不变的校园中，所有人都上班打卡一般定时定点地循环着枯燥生活，只有邵秋水好似期盼着从来不会到来的未来。
凤禾抿了抿唇，提议道：“你不是对我们挺感兴趣的吗？顾先生也在招揽新人，如果你愿意的话……”
“啊。”邵秋水惊叹出声，似乎没想到凤禾能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凤禾并没有看见她脸上出现什么喜出望外或者是逗笑的神情。
邵秋水只是安静地默然了一会儿，才在静谧之中轻声道：“凤禾，你果然是个小孩子。”
“我不能走啊。我走了，我的妈妈要怎么办呢？”
就在二人说话间，身侧的桌子坐下了两个人。
凤禾扭头一看，发现是沈玉帛和沈玉绣两个人。
沈玉绣一见他们桌子上有两杯咖啡，于是立马主动请缨要给沈玉帛也接一杯。
沈玉帛笑着看沈玉绣远去，道：“我们走累了，恰好阿绣说图书馆是虞城大学的特色之一，我们就来了。不会打扰你们吧？”
凤禾摇头。
“顾秋风还在查档案？”沈玉帛喃喃道，“查个档案需要这么费时间？”
经沈玉帛这么一提醒，凤禾这才发觉身侧图书馆挂着的钟表上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微微有些焦急起来，顾先生已经耗费了这么长时间，万一临时遇险了怎么办？
但是顾秋风给他的工作是保证邵秋水的生命安全，哪怕凤禾现在再着急，理智也清晰地告诉他，必须留在这里好好完成顾先生的任务。
“凤禾。”沈玉帛说道，“之前没有太多跟你说过话，老实说，在顾秋风带你进虞城大学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担心你给顾先生带来的威胁。”
凤禾擡眼，没有说话，手指却轻微地贴在了桌沿。
沈玉帛好似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她絮絮叨叨道：“我们常遇酒馆之前哪怕可以收集再多的资料，去论证玩家会被回收成NPC，但经历过太多副本的玩家，他们不相信NPC和从前的玩家是一个人。”
“因为他们不能接受，曾经的至亲好友会面无表情甚至称得上残忍地，对着同为人类的昔日同伴下死手。”
关于NPC是否跟玩家有一样的同理心和思考方式这个论题，是游戏居高不下的辩论战争。
“所以，当下流行的说法是，NPC只是批了人皮的怪物，就算有些玩家死去化作了副本的NPC，那也不过是盗用了玩家信息的怪物。”沈玉帛说完，看向凤禾，露出一丝歉意的表情，“这样说可能会对你、对你们有些冒犯。但是我却知道这些人的初衷并非全然恶意。”
人类是同情心很泛滥的生物。
当他们知道会与亲朋好友刀剑相向的时候，便会软弱无能。
所以在游戏里挣扎的玩家必须给自己一个借口，在副本里生存的借口。
“所以我很不理解顾先生一开始为什么将注意力放在你这种NPC身上。”沈玉帛说道，“帮助玩家通关的关键NPC不是没有，但是这种心存善意的NPC很稀有，不过是游戏设定出来的产物。就像怪物仇视着所有人类玩家一样，他们也只是按照副本设定帮助着所有的人类玩家。”
“第二公会、第三公会选择悬赏顾先生，其实也有出于对他这个能力的考虑。顾先生的能力可以把NPC的技能化为己用，用好了自然不用说，但是……倘若他心存怜悯，是个天然的圣父甚至是反社会人格，他也可以用这份能力不断帮助你这样的副本BOSS出逃。”沈玉帛面色严肃，缓缓道。
“凤禾，你是对人类没有恶意，因为你是神善意的造物，你不存在负面情绪。但是其他的副本BOSS呢？有谁敢赌顾秋风不会站在怪物的立场，帮助副本怪物去对付人类玩家呢？”沈玉帛说道，“毕竟，人类跟怪物似乎差别不大，在这种死亡丛生的游戏里，物种立场的意义微乎其微。”
“又或者，顾秋风他有底线有原则，他只动用能力去帮助你这种对人类怀有善意的NPC。但人类不会相信，第二公会第三公会不愿意去冒这种风险。”沈玉帛说道，“常遇酒馆只是因为收集情报试图论证玩家可能被回收为NPC，就被骂了多年的‘异端’。顾秋风这种的，更是人人欲除之的异端。”
“他把一个个善意NPC暴露在视野之下，让玩家们以后如何自处？”沈玉帛说道，“我知道第二公会的那位谢小姐，她不是心术不正之人。她只是害怕，在顾秋风的所作所为之下，真的会有玩家去与副本的怪物共情。”
“那样只会导致，玩家怜悯着放下刀剑，被怪物无情杀死。谢小姐不想看见这样，我也不想，所有人都不想。”
凤禾喉咙有点发紧，倘若他现在是一只猫，现在浑身的毛应该已经全部竖了起来。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玉帛失态得甚至没顾及一旁的邵秋水听懂了几分。
她苍白着脸色，接过一脸担心的沈玉绣递过来的咖啡，捂在手里，喃喃道：“我怕我会在之后忘记。”
“凤禾，不要辜负顾先生。”
凤禾挑了挑眉。
“忘记”？
人类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然而他还没有将疑问说出口，沈玉帛忽然抽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沈玉帛的指尖凉得可怕，只有指肚还微微残留一点咖啡透过杯壁带来的温度，形成一种残忍的反差。
她用一种加了速的语气说道：“凤禾，下一次循环，你记得告诉顾先生。”
“我在现实查最后一件案子时，曾用了手段拿到了那个女生在厕所门口出入的监控录像。我看见了……”
沈玉帛似乎有点冷，极快地抽了一口气。
“一个恐怖的怪物婴儿在女生离开后爬了出来。我不知道那个婴儿最后去了哪里，校方为什么要瞒住这件事……”
“我是说，如果可以，请顾先生帮我记住这件事，帮我查下去。”
终于说完这一切，沈玉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动，竟是略微浮现了几分释然。
“放心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条时间线。循环了很多次，终于说完了这些。”
沈玉帛说道。
“祝你们好运。”
凤禾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他只听到头顶一声灯管破裂的声音。
邵秋水在一旁大叫一声“小心”，使了很大力气一把将凤禾连人带椅子拽翻在地，才避过了从上直直垂落的灯管。
而沈玉绣浑然不觉。
她怔怔地看着护在自己上面的沈玉帛，脸上的茫然一点点褪去。
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女人，对她很好，好到沈玉绣总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然而她还什么都没有想明白。
沈玉绣呆呆地看着女人用手臂使劲撑着桌子，一个破碎的灯管框架从她的腰腹穿透，差一点就会伤到沈玉绣。
一些被蒙在迷雾里的、一直不知缘由的想法似乎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陌生人……会这么舍身救自己吗？
沈玉帛垂下眼，她的长发垂在两侧，挡住了她的面容，只有身下的沈玉绣能看清女人现在的表情。
痛苦的。狰狞的。却又是幸福的。
好矛盾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