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捌
理应有许多话要讲的,可坐进车内后,谁都没有先开口。
张幼韵偏头看向窗外,高大而光秃的梧桐树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中肆意地伸着懒腰,她默默地在心中计数,打算数到第一t百棵的时候,便主动同林照文搭话。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视线剧烈地晃动了一瞬,汽车猛然刹住,猝不及防间,张幼韵的整个身体朝前冲去,眼见着就要撞上挡风玻璃,却被从侧旁伸过来的手臂揽住。
林照文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待车前突然闯出的小狗悠悠然地穿过街道,再次踏下油门的同时,他将憋在心头的话说出了口:
“周昌礼卧室缺的那把椅子,我已经找到了。”
停顿的瞬间,他想去看张幼韵面上的表情,却又制止了自己险些要瞟过去的目光,只继续道:
“椅子少了条腿,大概是打算丢掉了,所以便扔在了公馆后门旁不远的杂物堆里。虽讲上面压了许多东西,还「特地」盖了层油毡布,但形状在那里,有心便能看见。都怪我眼拙,竟一直没发现。”
“是吗?”
张幼韵随意应了一句,见他颊边的笑涡僵住,便又讲:
“恭喜林探长,今日终于能交差了。”
“为什么这样讲?”
林照文假装不懂,张幼韵侧头看着窗外,继续数着「九十九、一百」,而后才开口道:
“那把椅子难道不是制作延时装置的关键?
“凶手将绳子拴在断腿的椅子上,再将它立成单腿着地的不稳定状态,而另一端则穿过房梁迫使已然被吊起的周昌礼咬在嘴里。如此一来,死者唯有颤颤巍巍的站在椅背的最高处才有一线生机。
“布置好一切,凶手离开现场,去到某个……诸如赌场这种许多人聚集的地方,以获得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当周昌礼坚持不住松口的那一刻,椅子倾倒,失去支撑点的他很快就会被吊死。”
“非要是人员密集的赌场吗?”
林照文压了压唇角,问说:
“为什么不能是回家呢?毕竟,赶得巧的话,也有可能会被邻居目击。”
“原因有二。”
张幼韵面上毫无波澜,解释道:
“其一,吊在周昌礼脖间的绳子悬挂的高度是有讲究的。
“若是高了,他踩不到,或者踩得力道太虚,延时便失去了意义。当然,更有可能的石,若是放的低了,则会踩得太实,只要死者通过腿的力量找到平衡,让椅子不会倒,他就可以立刻松掉口中的绳子呼救。所以,要完成这样精准的装置,本案的凶手对这座公馆,最起码是这间房间里可利用的东西,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其二,现场是被人动过。
“兴许凶案发生的次日清晨,凶手返回周公馆,将断腿的椅子和多余的绳子处理干净,再佯装惊慌地报警。由此,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完成了身份转换,不仅被排除了嫌疑人的身份,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证人」。”
“其三,”
林照文替她补充道:
“万一装置失败了,凶手还得保证,死者呼救时,住在楼下的保镖绝不可能上来救他。不过,如果凶手就是那个保镖,便勿用担心这一点。”
平日里在张幼韵面前总是笑意盈目的人,眼中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林探长讲:
“很可惜,这个椅子延迟法看似有理,但它根本就不成立。
“同样一把椅子,同样的吊绳长度,我与贵生试了整整一夜才发现,以周昌礼的身长,根本不可能支撑到十点以后。”
他的语气是刻意的轻松,两颊的笑涡深而又深,林照文打趣道:
“幼韵,没有想到吧,你的推理竟也是会出错的。”
他在替她辩解,然而,握在方向盘上的缓缓收紧的手,却不停泄露着他真正的情绪。
张幼韵收回停留在林照文手背上的视线,指尖将耳边的鬓发朝后刮了一下,面上不见任何意外,轻巧而淡然地承认说:
“这样啊,那大概确实是我弄错了吧。”
话落,车内再次浸入僵冷的沉默里。张幼韵偏头扫向窗外,恍神间,她似乎瞧见了玻璃上倒映着一双熟悉的,平和的,却不属于她的眼睛……
二十日晚,周公馆内,座钟再次敲响。
张幼韵扭头去看,时针终于指向了十一点。一次故意拉长的呼吸后,她说:
“时间留足,小筠定然已经到家了,我们动手吧。”
“好。”
回答她的女声,温柔而妩媚。
已经等了太久,可见张幼韵走向早已人事不省的周昌礼,她却侧身拦住她的路,说:
“幼韵,你去门外望风,好不好。”
“没必要,我们……”
“不,很有这个必要。”
语气坚定,她擡手将张幼韵鬓边的碎发勾到耳后,轻声说:
“你出去吧。
“最起码「杀人」这一步,让我独自完成。”
张幼韵当然晓得,她是不想要她的手上真的沾上人命,甚至早在法国的时候,她也只允许小筠和自己为她出谋划策,却根本不同意将她们真的牵扯进来。若不是二人先后不打招呼,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报仇计划里……
张幼韵最后还是被关在了门外,咬牙等待的时候,杂乱纷繁的思绪里,她突然抓住了刚才从后门进入时偶然瞥到的一把断了一条腿的椅子。
彼时的情况是,周昌礼在二十一日清晨便会秘密离开上海的消息,她们知道的实在太晚,以至于原本三十日动手的计划突然完全用不了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阮静筠在接到张幼韵月前发出的「周已脱身」的电报后,匆忙提前了船票,在最后时刻赶了回来。可极其糟糕的是,需要她吸引住巡捕房视线的时间,骤然从一日增长到了十天。
张幼韵晓得,如此漫长且难熬的时间,绝不能仅靠小筠自己独自支撑,她也必须要想出办法来。于是,等到了卧室门再次在她面前拉开的那一刻,一个可以让这场凶案更加复杂,却并不完美的关于延时装置的想法,已然基本成型。
换而言之,它的「不完美」,恰是它最完美的地方。
张幼韵必须要留下这个能够通过不断实验戳破的错误,否则到了最后,阮静筠如何彻底摆脱嫌疑。
所以,当林照文提起此事时,张大小姐半点也不觉得心慌,反倒还借机寻问他:
“不过,如果案发现场并不存在什么装置,周昌礼又确实死在十点以后,那林探长你此前一直怀疑阮小姐,岂不是也被证明是个彻头彻尾的误判了?”
“误判?!”
张幼韵从始至终的平静无澜让林照文的心霎时间紧到发疼,猛地一打方向盘,他将车停在路边,转身将手臂撑过她的椅背,沉声质问道:
“
昨晚,警察所接到的电话说,会馆码头五号仓库发生了凶杀案,警员匆匆赶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报警的是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小姐,偏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八点,阮静筠早就进了三号仓库。而我之所以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亦是因为大小姐您,将陈青的行踪「不早不晚」告诉了我。
“
前天,阮静筠被陈青威胁,有意思的是,事后她没有回家,反倒去了趟卡尔登戏院。巧合的是,今早,我在大小姐的手包里竟然找到了同一场电影的票根。
“
再朝前一想,二十八日,大小姐曾好心帮我将凶手作案的时间锁在八点半;二十五日,因为你视线的停顿,我注意到阮小姐的祖母绿耳饰,同一天,你还顺口帮我出了利兴房产公司的线索。
“
哦对了,大小姐的包里还有一张二十四号卡尔登戏院的票根,既然还保留着等我找到,想必这一天也发生了什么吧。
”
“
我还没说完呢!
”
林照文擡手掐住张幼韵的下巴,不允许她偏开视线,继续道:
“
来之前我还特地去问过,原来二十一号那天,竟是大小姐讲中西女校读书时的要好同学被误抓进了中央巡捕房,要老爷子打电话,催促我立刻放人,还央他先别告诉我。
“
而二十日晚,你特地来找我去大马路吃西餐,到家后还要在车上缠着我不放,竟然只是为了凑得尽可能近点,好让没有半点眼力的我清楚的闻见,你当日重新烫过头发。
”
此刻再忆起那场让他血脉偾张的欢好,林照文几乎咬牙切齿,抵着她问:
“
怎么?大小姐那天去的,不会也是华新理发所吧!
”
张幼韵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不甘与怒火,竟夷然自若的真的回答了他:
“
是。
”
她的眼中似古井无波,使得林照文更加火冒三丈:
“
怪不得,那位阮小姐的种种表现,总是能恰到好处的让我对她生疑再生疑,原来是背后有人在教她怎么做!张幼韵,告诉我,你在这桩案子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
擒住下颌的手因为主人的失控,用力到让张幼韵疼得直想到抽冷气,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陈述道:
“
将已经没气的周昌礼吊起在房梁上,一个女人做不到的,甚至两个都有些难t。林探长,你一直在怀疑的阮小姐,她根本没什么力气,倒是我,从小就
……”
“
你闭嘴!
”
她的面颊被掐到开始泛红,林照文强令自己松开手,转身靠回椅背上,合着眼深深吐了口气,他略微冷静下来,于是声音里便沾了些颓然,问:
“
幼韵,你难道不记得自己刚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说过的话了吗?
”
“
我骗你的。
”
张幼韵的眼底似乎有一束光亮悄悄熄灭了,眸色突然黯淡了些许,她说:
“
我根本从来没有梦想过要成为找寻深埋的真相,替蒙冤之人伸张正义的侦探。无论是之前帮你查那些案子,还是后来,我的目的一直就只有一个,让周昌礼去死。
”
“
探长大人,你以为那些陈年旧案的关键证据能被我们找到,是因为我们特别聪明又特别幸运吗?不是的,那是因为一直有人忍着无边的屈辱,默默在收集,在保留。谁会一开始就想要杀人,谁不想要公正的判决?可结果呢,法庭判给那些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受害者的是什么,是让罪犯继续逍遥法外!
”
张幼韵的声音发沉,眼神冷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