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柒
“进。”
时隔两日再次步入走廊深处的这间办公室,老周的心境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不过,即便是在重压之下,他依旧选择稳稳地站立在桌前后,方才开口道:
“二少,钱宗理的案子有了新情况。”
老周口中的「钱宗理案」,指的是本月二十日,发生在法租界霞飞路里仁坊3弄的一起枪杀案。
去岁年末,沪上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忽然刊登了一篇关于政府中有多位高层涉及暗中倒卖军用物资与医药给日国人的报道。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但很快,内部调查结束,此事终是以「子虚乌有」而收尾。至于涉及「恶意造谣」的那家报社,也在一场因「天干物燥」而引起的大火中彻底销声匿迹。如此一来,看似来势汹涌的丑闻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减到了绝对的寂然里。
此事眼见着到此为止了,不料数月之后,一切又陡然起了变化。从今岁五月起,报道中提及名姓的四位政府要员已经全部被人以「锄奸」的名义暗杀。而就在上月初,第五个「受害者」出现。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原来「猎杀」还远未结束,而对方手中那份与「走私案」密切相关的名单上都有谁,下一个又会t对哪个动手,无人知晓。
惶惶难安者皆是老周平素里根本见都见不到的高层人物,作为侦查队队长,这两个月,他头顶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好在此前的调查足够他确认,这桩持续了大半年的「锄奸行动」皆与一个叫做「匡济会」的地下组织有关。而在行动队连续的围追堵截、精心诱捕之下,那些原本潜藏在各行各业的成员纷纷落网,严厉审讯后又被一一处决。
残酷的现实与灭顶的重压之下,自觉逃脱无望的匡济会核心成员钱宗理在本月的八号选择前往上海市党部秘密自首。他家本就是匡济会的一处地下机关,为了投诚,钱宗理除了泄露大量组织人员名单,还另外邀约一场所谓的「牌局」,一举将五个前来「打牌」的本区重要负责人全部出卖。
面对接连不断的围捕,损失惨重的匡济会应是察觉了不对,自十二号开始,老周与同僚的行动开始出现明显偏差,每每皆会遇到「晚到一步」的窘境。毋庸置疑,此次行动的队伍中终是混入了匡济会的内线。
而这也直接导致钱宗理叛变的消息,不可能再是秘密。刀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还好匡济会最为机要的高层领导人名单,还被他紧紧的握在自己手里。
出于自保,钱宗理先是索要了一笔丰厚的奖赏,而后直接承诺他一定会且也只会在登上去往欧洲的轮船的最后一刻交出名单。将匡济会的高层一网打尽的机会就在眼前,保住钱宗理的性命成了彼时最为重要的任务。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上面放出了烟雾弹,在多个报纸上散布出钱宗理由主席亲自负责保出,已经于十六日被带往南京的消息。可事实却是,钱宗理仍留在上海,被小心藏在交通部冯次长在霞飞路的公馆内。
时间推至十二月二十日,只待午后将钱宗理送上逃亡欧洲的船只,拿到最重要的那份名单,将匡济会清洗干净,笼罩在沪上乃至南京的某些大人物头顶的这蔓延了大半年的厚重阴霾便可烟消云散。
谁也没料到,钱宗理刚刚步出公馆后门,被一众保镖簇拥着疾步朝着前往码头的汽车走去时,竟被人远距离击毙在了已经打开的车门前。
作为绝密,知晓他藏身地的人本就少之又少。短时间内,组织内部对几个知情者连续审查了一轮又一轮,可最终的答案却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
泄密的人竟是与此事毫无关联,甚至根本不知道钱宗理存在的冯次长家的大公子冯堃。而他所做的也仅仅只是在乘坐从香港到上海的轮船上,邀请几位新结交的朋友去家中参加派对时,随口嘟囔了声:
“霞飞路的公馆好像被父亲借人公干了,巨籁达路那个小是小了点,不过咱们就这几个人,也够用了。”
不过是一句无意的碎语罢了,不曾想到了有心者的耳中,竟成了直插这场秘密任务最为核心之处的利刃。
挖穿匡济会的任务又重新被塞进了老周的手里,可这时的境况已与从前有了极大的不同。
掌握机要秘密的叛变者在马路上被人射穿眉心,已露出马脚的匡济会高层相继神不知鬼不觉从上海消失,他手里握着的唯一线索,只剩下在冯公馆抓住的几个刚从欧洲返沪的留学生。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毕竟对于讯问技巧娴熟的他而言,撬开几个全无抵抗审讯能力的小青年的嘴,实在太过简单。
然而,今日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五天了。
五个少爷、小姐皆已经被审到开始胡言乱语,却仍是连半句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吐出来。挫败感铺天盖地而来,老周直觉,查了这么多天,自己仍在外围打转。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莫说手下人,连一贯坚定的他都开始疑惑,「难道钱宗理消息走漏的事儿,真的与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关系?」
可如果审讯室的这五个被彻底排除在外,那同样出现在那艘轮船上,一起被邀请去冯公馆参加派对的那条唯一的漏网之鱼,便会成为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偏偏有那位在,这个小姐,就将是眼下他最无可能抓回来审讯的人。
「必须要另辟蹊径。」
已经工作了许多年,老周知晓的,在这幢大楼里工作,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如果连这点小小的状况都对付不了,他在长官眼中哪里还会有什么价值可言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案子的真相不重要。相反,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刻,越要尽快拿出个结果来。
一开始,事情还算顺利,老周通过阮小姐的一次似乎有些异常的理发行为,很快摸到了华新理发所的赵明义。可这人嘴硬的厉害,至今抵死不肯承认自己与这次的案件相关。
严厉审讯的同时,老周只能再想办法去挖一挖其他消息走露的可能。然而,他的人已经秘密跟了阮小姐许多日,她却一直行动如常,再连半个值得怀疑的马脚都未曾表露出来。
「难道我又错了?」
老周不禁有些怀疑自己。
直到今日下午,阮静筠总算撇开所有人,于华人公园秘密会见了一个「异常」的对象。可是,听完了手下对当时情况的详细回禀,老周不由再次失望起来。只因据他的判断,这场见面,恐怕与钱宗理的案件毫无关系。
眼见着日暮降临,例行汇报进展的时间已几乎贴到了脑门上,老周的太阳xue不由突突的疼了起来。
当然,摆在他面前的可不仅仅只是如此令人一个脑袋两个大的难以推进的局面,老周深知,钱宗理一案的推进极有可能会波及到他的仕途,甚至命运。一脚踏错,将会是全然昏暗的那种严重程度。
「毕竟,谁都知道,这座大楼内那个将情报泄露给匡济会的「叛徒」,还在好端端的藏着。」
老周再清楚不过,此刻背地里盯着自己的「同僚」恐怕并不算少,如果钱宗理被枪杀一案迟迟没有进展,那么有问题的,便一定不会只是他的「能力」。至于他的「忠诚」,能不能经得住层层质疑……
老周以为,以他眼下的处境,总归还是不要把「命」轻易交给别人审判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