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正值盛夏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摇落了园中的姹紫嫣红,却让每一片叶滴出浓郁的翠色。
这日早间,祖母遣人将阮静筠唤到自己院内,同她商量嫁妆中「绣花锻盒」的事情。
所谓「绣花锻盒」,就是将各种绣品装在一个朱红色的福建漆长盒里,待嫁到夫家满月之后,要将此作为礼物送给丈夫的长辈、平辈亲戚。
傅家虽早已不像阮家这样,几房人家世代聚族而居,但毕竟也是名门望族,亲戚还是很多的。因而,尽管才刚刚正式订了婚,距离真正要结婚少说还要有个两三年,可为了准备足够的绣件,家里还是要请绣花娘子来帮忙的。
说是要与阮静筠商量,可祖母早就托经常来家中串门的珠宝铺子的常阿奶将绣花的能手寻找妥当,如今只是让她来见见人而已。
所以,阮静筠猜到,她今日被叫过来,不过是祖母想再多说几句劝慰的话罢了。
果然「正事」说完,其他人离开后,祖母便开了口:
“我瞧着傅家少爷是个顶善心的孩子,如今连正式的定亲宴都已摆过,即便他留洋去了,也万不至于辜负你。
“再者说,他祖父虽已不在,可他父亲亦是守信之人,与你爹又是过命的交情。阿筠,你莫要想太多才好。”
阮静筠在心中颇有些自嘲的想,原来在他人眼中,娶她,是需要傅家少爷「发善心」的。可她嘴上却依旧乖巧的柔声答道:
“我知晓的。”
不过,这门亲事,真的能如想象般那样安稳吗?
阮静筠其实是十分清楚答案的。
要不然祖母又何必一次又一次的特意把她叫到近前来,反反复复亲自喂她吃下那些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确信的定心丸。
甚至从一开始,如果不是因为自家的长辈起了天大的疑虑,她与傅家少爷之间,又哪里需要一场郑重其事又大张旗鼓的订婚宴。
两人的婚事是双方祖父定下的,虽不是什么指腹为婚,但也是实打实的娃娃亲,庚帖更是老早便已交换过。甚至,自打阮静筠有记忆开始,她就知晓自己长到了年龄,就要嫁给一个叫傅斯乔的人。
这事在众人看来本是板上钉钉,只可惜,谁也没料到,两家还没来得及结亲,便撞上了「自由恋爱」的倡导与蔓延。
阮静筠并不清楚,到底是傅斯乔曾经表达过想让亲事作罢的念头,还是仅仅只因为傅家居住在新思想风行的上海,而他本人亦是留洋在即。
总之,她是突然才得知,原来她与傅斯乔的亲事竟是需要一场额外的「订婚」来维系的。
阮静筠猜得到,阮家长辈此举,大概是想给傅家公子套个紧箍咒。可他们哪里想得到,从正式定下日期的那天开始,整场仪式傅斯乔从头到尾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定了票,提前乘船去了法国,连封告别的书信都没有留给她。
从算命先生那里花高价请来的吉日,再也和「吉」沾不上一点关系。
不知内情的客人喜气洋洋的坐在花厅里,吃着名菜馆叫来的鱼翅宴,一声一声的道着「恭喜」,可清楚底细的家里人回应的笑容里便多了不少复杂难辨的情绪。
阮静筠想,自那日定亲宴结束后,恐怕这座大宅里的每一个人都已准备好了一套与祖母大差不差的说辞,想要在碰见她时一一罗列给她听。
还好,大家虽住在一个墙门里,但每一房皆有自己的小天地,因而并不算常见。而她,偏偏又是整个阮家最难见到的那个。
否则,阮静筠还不知要摆出多少次「乖巧听话」的表情,来应付那些真心与客套。
午后不久,原本时骤时疏的雨彻底停了下来。
祖母大概也说累了,终于给了话,要放阮静筠离开。
只是她才刚出屋,老太太又想起了一事,只得一边吩咐让陈妈赶紧跟出来交代:
“趁着暑假,静斐少爷从南京带了几个朋友来家里玩耍。老太太说,让小姐注意些,最好是别撞上了,免得三爷回来又是一通天大的脾气。”
阮静筠点了点头,还是刚才那副几乎粘在脸上的乖巧表情,道了句:
“我知晓了。”
将「最好」默认成「一定」,这个家里再也没有比静筠小姐更听话的人了。
陈妈本就对她很是放心的,加之刚才出屋时,还听见老太太连声叹息的那句:
「好好一个孩子,若是早些年多接触些人,见识增广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遇见一桩糟心事儿,就钻进牛角尖里难过。老三他,就是将阿筠管得太过严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