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江南好
另一边。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待确定交谈的声音不会吵到沈明月后,花满楼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要逸散在微风中,问道:“那骨灰……是沈剑前辈的吗?”
固然那酒坛上的红纸已经破损,看不清名,可那上面的沈姓却不作假,联系到昨晚屋顶上,自己提起沈剑这个名字时沈明月微不可察的不自然,花满楼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察觉了什么真相,轻叹了一口气。
追命也同样叹了一口气,缓缓点头:“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花满楼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昨日还在感慨说不定沈剑前辈能治好自己的眼睛,今日便得到前辈亡故的消息,说不失落是假的,不过他已经眼盲这么多年,最失望的时候已经过去,所以那股情绪淡的被穿堂风轻轻一吹便散了,何况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那么,沈剑前辈是沈掌柜的师父?还是父亲?或者……二者都是?”花满楼问。
追命深深看了花满楼一眼,既然决定相信花满楼,追命便打算着将可以说的全告知他,也免得这样一问一答浪费时间,也希望花满楼同样能够看顾下沈明月。
于是追命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沈剑前辈,是明月的师父。”
追命缓缓讲着,那段被所有人尽力隐藏的过去。
沈剑同神侯府的渊源,大概要追溯到他还在江湖上做游侠的时候,而那时候,无情还没有拜进诸葛正我的门下,更匡论其他三人了。
当时沈剑不过十八岁,诸葛正我也才二十出头,只是沈剑正是快活恣意的风光时候,诸葛正我却因为入仕无门而郁郁不得志。那时候诸葛正我很是消极了一段时间,便是在江南酒楼里遇上小偷,也提不起兴趣来制止,左右口袋空空无钱,偷便偷了,只自顾自的借酒消愁。
然而此时潇洒走进来酒楼的沈剑正是仗义执言好打抱不平的年纪,因此看不下去,立刻便出手制止了。哪成想诸葛正我却没有领情的意思,那小偷穿着破烂,估计洗干净跟诸葛正我的穿着也差不了多少,于是诸葛正我摆摆手,让那人走了。
这下轮到沈剑不满。倒不是因为诸葛正我放走了那小偷,而是在他擡手的时候,沈剑分明注意到他手上的那些茧子,一看便是常年习武磨出来的。诸葛正我明明能自己解决,却让自己白费力气,于是沈剑干脆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抱胸挑眉看着他。
沈剑恣意潇洒,诸葛正我却落拓沉稳。
尽管沈剑的贸然入座打破了诸葛正我自斟自饮的平静,但他也未恼,只擡手喊小二过来给对面的年青人添了个杯子,又沉闷地饮酒了。
然而沈剑可不是个安静的主儿。
沈剑自大漠而来,学不会江南的婉约含蓄,对着诸葛正我单刀直入,劈里啪啦甩了无数个问题,问得本就失意的诸葛正我更加心烦,诸葛正我暗自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因为这年青人欺骗性的外表而同意他落座——一身白衣的年青人腰间挂着一把剑,笑容明亮而洒脱,看起来人畜无害。但现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诸葛正我决定跑,于是脚底抹油便要开溜。
那年青人赶忙便要跟,只是诸葛正我特意没有结账,因此才走出不过两步,沈剑就被小二拦下,要他付过钱后再走。听着身后那年青人焦急地跟小二掰扯,连日阴郁的诸葛正我难得漾出一点笑意,倒显出些年轻的潇洒来。
只是那年青人也是个中好手,明明被小二耽搁了一会儿,明明诸葛正我也施展了轻功特意隐去痕迹,身后的风声却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便到了诸葛正我的身边。
两人在饭桌上交换了姓名,于是沈剑气呼呼地嚷他“小花你怎么回事!小花你怎么不给钱就跑!小花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兄弟!”,问题更是如连环炮一般继续向诸葛正我投来。
诸葛正我无奈,心中腹诽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一起闲坐了半炷香而已,怎么就成了兄弟。但沈剑的话实在太密,密得诸葛正我要是不回复估计他能一直说下去。打不过就加入,诸葛正我决定后发制人,将同样的问题一股脑地抛给沈剑,看他如何回应。
然而诸葛正我没想到的是,这人实在赤诚,估计也从来没遭受过什么挫折欺瞒,对所有人都真诚热情,仿佛生来便如此,硬是没在意诸葛正我没有回复,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经历详细讲述了一遍。
沈剑自称来自塞外大漠,自有记忆起便跟着师父练剑学医,只是师父的医术实在不敢恭维——毕竟还曾误判过别人生死呢,只是这话却不好对外人讲,于是他就跑去城里到处拜师,顺带自学,如今也算小有所成。同时他还有个师弟,只是师弟不爱讲话,一天天沉闷的很,自己怎么逗他都只能得个背身赌气的身影,像个锯嘴葫芦,不过师弟练的是刀,刀法一绝,只是他无心关内,不愿意跟着自己出来游荡。
沈剑斜倚在树杈上,一条腿屈膝踩在树枝上,另一条腿自然地垂下,他手臂曲起撑着脑袋,言语虽然嫌弃,笑容却灿烂。诸葛正我站在树下擡头看着沈剑,不知该说是被他明晃晃的笑容刺到,还是被头顶的灿烂阳光晃到,一时间有些失神。
一个熟悉的教派在诸葛正我的心头浮起,他诧异问道:“你是……明教中人?”
固然明教一直被人诋毁,世人也总觉得明教便是魔教,而魔总归是不好的,可沈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面对诸葛正我的疑问,大大方方承认:“对啊,我就是明教弟子,张无忌是我的师父。”
明教自张无忌去往关外后便自江湖销声匿迹,纵使老一辈怎么讲述当年的血雨腥风,对年轻的诸葛正我来说却仿佛话本中的故事一般遥远,因此他对明教的印象便是传闻中嗜血滥杀的魔教,未曾想沈剑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丝毫不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阴暗邪恶。
沈剑如此坦诚,诸葛正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刚刚无非是一连多日的失意在作祟,才捉弄起了面前的年青人。于是诸葛正我向沈剑道歉,言明自己的不是,换来沈剑无所谓地摆摆手。
轻轻跳下树杈,沈剑背着手好奇地看着诸葛正我:“那你能讲讲,你是为什么失意吗?”
都说近朱者赤,面对着这样朝气蓬勃的年青人,诸葛正我觉得自己也被感染,又重新充满了斗志,便将自己的郁郁不得志统统讲给了沈剑听,包括那些辅国佐政的决心和希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
其实是有些忐忑的,因为现在的诸葛正我还不是未来那个太傅,也不是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中人而已,是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是的一介白身,竟然谈起报国救民,实在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沈剑却没有嘲笑他。
沈剑收敛起那不拘肆意的笑容,正色拍拍诸葛正我的肩,郑重道:“你一定会实现的。”
就这样,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沈剑自叙南下是为了学医,只是慕名而来败兴而归。那“神医”自负得很,他故意易容前去,明明只是一搭脉便能知道真实情况,那所谓的“神医”竟然只是擡眼一瞧,便开了药让他服用,药方上无非是些大补的人参、鹿茸、枸杞、虫草,惹得沈剑直呼上当。
沈剑本打算继续南下,去寻另一位神医,他不信那些神医全是沽名钓誉之辈,只要他有耐心,一定能找到名医拜师。结果半路上先遇到了诸葛正我,左右沈剑此次出大漠也没什么其他目标,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再加上他也好奇京城中的太医是不是真的医术高超,便随诸葛正我一起北上进京,陪他实现抱负去了。
就这样,沈剑跟在诸葛正我的身边一呆便是七年,期间见证了他从一介白身摇身一变为当朝太傅和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也见证了无情拜师、铁手入门,期间结识了沈明月的父亲沈卫,三人交好。
哦,还见证了沈明月的呱呱坠地,陪她过了周岁生辰,顺带认了个女儿。
只是沈剑并没有报国的远大志向,也没有忧民的广阔胸怀,他只是单纯觉得诸葛正我这人不错,再加上他初初离开大漠,寻个落脚地罢了。
正因此,当初跟诸葛正我说“希望将来能在西湖边上开个酒楼,心情好时就宴请八方好友,不好时便独自赏景品酒”的沈剑,硬是将自己的小目标一拖再拖,拖到顺带在京城帮着诸葛正我调理了一段时间无情的身体,去太医院学医几年,才施施然背上包,拿着这七年攒下的钱,去西湖边上买了块地,建了个酒楼。
只是酒楼才刚刚有个雏形,沈剑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有位前朝老御医要出海寻药,现面向天下征护卫,待从海上回来之后,可得免费诊治或珍贵药材,若是合眼缘,亦可拜师。这位前朝老御医的名头不作假,沈剑曾从师父那里听过他的医术有多么高绝。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便是假的也不过是多跑一趟路,于是施施然便奔着海上去了。
沈剑同诸葛正我交好,还有这么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们从不过问也从不插手他人的生活。。
沈剑在师门中便一贯是自由散漫的那个,不喜欢被束缚,那七年说是在诸葛正我的身边呆着,其实严格意义上不过是一个客栈,区别便是住得更长久频繁罢了。于是沈剑今日南下去吃西湖醋鱼,明日北上去看北国冰雪,留个书信便走,常让来找他的诸葛正我扑空,更甚者,来不及留信儿的时候也是时有发生,但就如同沈剑从不过问诸葛正我的私事,只在诸葛正我需要的时候帮他些忙,诸葛正我也明白他骨子里的随性,不会强求他固守京城。
就这样,沈剑一出海便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