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寿星
“哦。”
云木香拉紧衣服,一脸乖巧地举起手,明显有话要说。
周以臣当没看见,直接抓住手拉下来。
“是谁报案?”
他转身,目光冷淡地打量现场情况。
老寿星的家很普通。
三间泥瓦房,墙面还是黄泥糊的,经年累月已经风干开裂,篱笆墙围起来的小院却很大。
周以臣视线最先落在穿军大衣的女同志身上。
看着年岁不大,一张脸上全是抓伤,一条条往外渗着血,瘫坐在地上捂脸哭泣。
她身边围着三男四女,态度嚣张。
“长官,是我报案,我要举报这贼婆娘害死了我姑太奶。”
“不是我!”女同志急得小脸涨红,“我和老寿星无冤无仇,害死她对我有什么好处!”
“除了你还能有谁,大家都在外面等着,你是最后一个接触姑太奶的人。”
“我出门时她还好好的!”
“我们可有证人!”说话的高颧骨女人突然拉过云木香,“同志,你来说,你是不是进去就发现我姑太奶出事,是她最后一个出去。”
云木香手腕一阵剧痛,直接挣扎开。
“你攥疼我了。”
云木香撸起袖子,雪白的手腕上一圈红痕刺目明显。
隔着厚衣服还抓成这样,可见用了多大力气。
高颧骨女人尴尬,“我也没用多大力气,你也太不禁碰。”
周以臣凌厉的目光看过来,女人浑身一冷,瞬间闭紧嘴巴。
“没事吧。”
云木香没回答,而是又举起红了一圈的小手,远看像是戴了个红手镯。
意思也很明显,她现在不能说话嘛。
周以臣是真不想让她开口,总觉得她一开口场面就会失控。
可现在看来,云木香是嫌疑人后第一个进去的人,避不开。
“说。”
云木香露出笑容,这才乖乖袖子放下来。
她看向女同志,“我是在她之后进去的,进去之后就看到屋里躺着一个人。”
“看看,看看!长官媳妇都站出来作证,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高颧骨女人气势汹汹地扑上去又要抓。
云木香最近,一把抓住女人。
“话说清楚,她只是最后一个见到老寿星的人,可不代表人就是她杀的。”
“不是她难道是你!”
女人其他亲戚冲过来护着她,站在最前面的男人,目光贪婪地打量云木香一眼。
周以臣面黑如炭挡住他的视线。
男人嬉皮笑脸地收回目光,“当然了,你是军官太太,没必要跟我们小老百姓一般见识,没怨没仇的是不是。”
一声军官太太喊得诛心,最后却又给了个台阶。
只要云木香点头,就能从这事情里脱身。
云木香却指着女同志反问,“她跟老寿星有仇?”
“有仇,那是有大仇,这事不仅仅是我知道,我们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不信你问。”
云木香才不问,跟她有什么关系。
见她不说话,周以臣环顾四周,不悦地问,“出事到现在多久了?”
“大概半个钟。”
“半个钟的时间,除了人命,你们生产队的干部一个都没来?”
“来了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人群外面走出来个端烟枪的老头,头发花白,皮肤黝黑,佝偻着腰慢吞吞地挪进院子,一左一右两个中年人扶着,泪眼婆说。
“姑姑真没了!”
云木香撇撇嘴,来得还真及时。
见到老汉,院子里的人一拥而上,指着地上的女同志七嘴八舌地告状。
“安静安静,有军人同志在,肯定能给咱们老寿星一个清白。”
“爷,长官问老寿星两家的仇,你给说说。”
“这个啊,那要从老远开始说……”
“不急。”周以臣不按常理地打断他们,“我先进去看看。”
男人脸色青白交替,有些尴尬。
老汉关心地跟着一起进去。屋门很矮,周以臣低头进去,室内采光不好,很暗。
他扫一眼,窗户什么都被报纸给糊上。
熟悉的主席像,一左一右墙壁上挂着两幅山水画。
掀开门帘,左边是卧室,伸头进去最先闻到一股子潮湿腐败的气息,右边则更玄乎一些。
靠墙的长桌上摆着两个大烛台,中间挂着螺旋状的香在烧,屋里也留有浓重的檀香味道。
不远处摆着一张小方桌,一前一后两个圆草垫子,此时此刻里面的那个上头躺着人。
周以臣走近,满脸褶皱的老寿星白发苍苍,嘴唇铁青地躺在地上。
他正要上前,身后老汉巍巍颤颤地扑过去哭嚎。
周以臣避开他,简单检查了一下地上躺着的人,一上手就感觉到不对。
人已经僵硬。
才死半个小时哪里那么快。
嘴唇是青的,大概率是中毒,他扫一眼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茶水,就一个类似云木香看诊时的脉枕摆放在中间。
检查完出去,老寿星家人还在冲女同志指桑骂槐。
“快看,出来了!”
云木香颠颠地过去,小声问,“真不用我帮忙吗?”
周以臣看她跃跃欲试的表情,更不能答应。
“你老实带着,我尽快解决带你回去。”
“……”
行!
云木香作手势拉上嘴巴。
后面出丑可别求她!
周以臣眼底闪过一抹笑,待转移视线后,面上又恢复冷酷。
“老寿星死了最少有半天。”
哗——
看热闹的人瞬间沸腾。
“不可能!”有人质疑,“在绢花进去之前,老寿星还见过外人!”
绢花就是那嫌疑人。
平安生产队大姓是李,村子里几乎七成人都姓李。
“见过谁。”
这一下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怎么都不说话?”
云木香站出来提醒,“经常有其他生产队的人来找老寿星,是不是大家都不认识。”
“对对对。”
“这么多人找老寿星做什么?”周以臣不解。
现场又安静下来。
老汉的咳嗽声打破怪异的气氛。
“老寿星岁数大,膝下子孙多,这个娶那个嫁,有不少人甚至是看老寿星的面子上才结亲,就是想蹭老寿星的福气,所以经常会有人来看。”
“全是其他生产队的亲戚?我听说天亮之后就有人来拜访老寿星,这马上都午饭后,一上午的时间不可能就见一个人。”云木香将心中疑惑询问出声。
李绢花立马擡起头,“我记得,村里会计家小儿媳妇,还有村头大爷家的大儿子。”
周以臣看向老汉,“能喊人来一下吗?”
“可以,大柱你去。”
围观的一个青年应了声,转身去找人。
倒是院子里的人不解。
“这有什么好问的,证明当时姑太奶活着,不能确定害死姑太奶的就是绢花。”
“放屁!你没听见人死了至少有半天!要真是半天,上午的时候我在晒谷场,今天分猪肉,我家是我去领的。”
“好像是哦,早上杀猪有看见绢花。”
“见鬼了,那能是谁干的。”
“哎?绢花,怎么没见你娘在,是不是她干的。”
周以臣敏感地看过去,这才问起两家的关系。
还挺荒诞的。
院子里护着老寿星的,是外侄,而李绢花则是老寿星的亲曾孙女。
老寿星嫁进李家,一共生了三子一女。
院里三男四女,却是老寿星哥哥家的三个孙子孙媳和一个孙女。
李绢花是二儿子的家的大孙女。
云木香看院子里满屋子外亲,“老寿星出事,其他人呢?”
老汉无奈地拍腿。
这就不得不说,老寿星本人是个极其偏心的人。
三子一女,她最喜欢的就是大儿子和小女儿,对老二老三则没那么关心。
早年老寿星嫁的人家条件不错,有房有地,算是村子里的小地主。
偏偏长子平庸,没老二有本事。
李老太爷左右摇摆,老寿星趁着上头下来人征兵,把刚结婚的老二、刚成年的老三名字都报上去。
家里条件不错,老二老三身强体壮,一下就被入选。
老二老三不知道内情,只当父母选中大哥继承家业,让他们出去闯。
家里安稳一段日子,老二老三拼战功,晋升顺利,独独子女上不顺。
后来转业回家乡,都三十多的年纪还没孩子,老寿星才开始着急。
她偏心是相对比而言。
老大和老二老三放一块儿,她自然最先想到老大。
如今老大继承家业,又有老二老三两个弟弟当靠山,日子过得还不错,就开始操心起老二老三。
开始以为没孩子,是聚少离多。
隔年又觉得是媳妇不行,正想着给娶姨太太呢,老二媳妇怀孕,八个月生下个女儿,气得老寿星当时就给老二老三一人塞一个姨太太。
可惜还是没用。
那之后老寿星像是魔怔了一样,一年塞一个人,就是没人怀孕。
长子媳妇就打起过继的主意,老二老三现在地位高啊,一人塞一个儿子,以后两家的一切就都是大房的。
老寿星一听,好主意啊!
隔年塞姨太太就变成塞孩子。
不过就在过继之前,老二家十五岁的女儿掉河里淹死了。
老二查女儿死因呢,暴露出一件事情。
老二老三之所以生不出,是老大媳妇给两人媳妇下了药。
老大媳妇说就下了一次,老二刚结婚那会,赶上老大家生孙子,夫妻两个想要靠着孙子一举拿下家产,还说要是知道老寿星会把人赶走,怎么也不会再选择下药。
那药就是从老寿星屋子里偷的。
当时当神婆的老寿星业务广泛,求子、打胎、避孕……什么都干。
可惜药性太大,直接毁了老二媳妇的身子。
“不对吧。”
云木香突然打断回忆的老汉,“老三成年就离开,娶妻生子都在外面,怎么也生不出?”
老汉无奈道,“老三战场上伤了身子。”
当时李家没人知道,账自然也算在老大媳妇身上,只当她故技重施。
知道真相的李老太爷直接气中风。
老寿星也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一个女人毁了她两个儿子,当即让老大离婚。
五十好几的人嫌弃离婚丢人,干脆趁事情没闹大,一口气解决掉两个老东西。
不巧,正好被回娘家的小妹看见。
李老太爷直接咽气,倒是老寿星给救回来。
杀人的罪名扣下来,老大和老大媳妇直接入狱。
老二老三新仇旧恨一块报,抢回家产把老大家孩子全部赶走,霸道地连市里都不准留。
死过一次的老寿星突然开窍,对老二老三好起来。
这又惹得小女儿不满。
要知道之前老寿星最疼的就是老大和老小。
如今小女儿还救了老母亲的命,怎么还反倒地位下降。
偏偏老二老三有本事,她和丈夫就又想起老大媳妇的过继计划。
老大家现在不成了,不是还有她。
她肚子争气,嫁人后一连生下三个儿子。
小女儿丈夫觉得儿子不合适,二十好几都结婚的人,过继过去不是明摆要占便宜。
过继儿不成,那就过继孙。
谁知道都四五十的老二,临了又让人怀上,十月后生下个小儿子来,这小儿子就是李绢花的爷爷。
老三则是从妹妹家过继了孙子。
然后老寿星的偏心病又犯了,这次是只看得到老二家亲儿,看不见老三家继孙。
有小女儿在里面蹿火,老二老三也离了心。
朝廷灭亡时,老二退休回家继承李老太爷的遗愿,继续做个小地主。
老三为孙子挣前程,改加入起义军。
老寿星觉得老二亏了,便主动用自己多年经营的人脉给老二唯一的儿子造势。
一度发展成当地最大的地主。
然后自己送走老二,她都还活着,如泰山一般稳稳地给老二儿子撑腰。
老三最后战死,见情况不好扭头把孙子送回老家。
怕他见到亲生父母后扭头把他忘记,就送去侄子家。
两人虽然是叔侄,却年岁差不多。
继孙自小吃好喝好,到处被人捧着,一朝落难回本家,看着叔叔小日子滋润,上头老祖宗偏心,心态开始失衡。
这时候继孙亲生父母找来,因为求助二房未果,就惦记起二房家产。
正赶上战乱,老寿星哥哥家唯一活下来的儿子来投奔,在平安村落户。
老寿星哥哥家的大孙子就跟继孙两个勾搭上。
继孙害了叔叔染上大烟,最后家产抽空,又哄着叔叔让老寿星出来赚钱。
老寿星差点气死。
却很好命,又一次顽强地挺过来,倒是继孙和叔叔因为抽空身体,早早没了。
李绢花父母从好日子变成苦日子,把姑奶奶一家那边的亲戚恨上,连带出主意的人。
原以为仇恨这么大,双方都老死不相往来了,没两年赶上斗地主。
李绢花家那两年的欠债穷苦日子,让他们吃到福利。
成分直接定性成受资本家剥削压迫的贫农,债被去掉了,成分一跃压在地主上头。
反倒是老寿星哥哥家的几个孙子,瞒着父亲卖大烟赚抽成,富到流油,砖房住着被定成中农,日子不太好过。
几个孙子里,大孙子最不要脸,又找上李绢花父亲,恬不知耻地居功,说不是他帮忙,李绢花一家子成分不会这么好,要感谢他。
最后却被一锄头给赶出去。
大孙子气恼,一直记恨,赶着破四旧的风刚吹起来,就把老寿星给举报了。
来人打砸时,李绢花父亲被磕到脑袋,直接砸死。
后来还是村干部看不下去,一起想办法,拿当时一百三十八岁的老寿星立了个长寿标杆。
等外人离开,村子自查就找到举报的这一家子,直接以成分论,赶去农场开荒。
大孙子上年纪,就推儿子出去顶罪,选的就是院子里三子一女的父亲。
享福多年的人,扛不住高强度劳作,直接累死在地头上。
双方梁子更是彻底锁死。
老寿星怕再牵连李绢花一家,自己搬到老宅的泥瓦房单独住,平日里李绢花母亲一天三顿来送饭。
听着好像很孝顺,却只是做面子工程。
李绢花母亲怨恨老寿星害死她男人。
……
云木香当时塞一脑子这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
此刻听老汉顾忌在常人,避重就轻,她就特别想看周以臣一会要怎么办。
这里头事儿可大着呢。
“我这么好看?”周以臣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近,小声问她。
大庭广众之下,云木香后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