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二十)
谢巾豪特意选了一个所有人都有事的时间去医院。
“终于知道回来复诊了?我还以为你单方面放弃治疗了呢。”医生对她这个特别的病人真是操碎了心。
“卢医生,我对我的病情心里有数。我没有为难您的意思,但是能不能拜托您给我开点猛药,副作用大也没有关系,只要能短时间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就行。我最近越来越容易困了,而且情绪也很容易崩溃,这对我的家人不公平。”
“你要是真的考虑你家人,就应该把病情进展如实相告。上次你姐来,我已经替你瞒了一多半了。是,病情是你的隐私,但是你也不能把这当个秘密捂着。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又能捂到哪天呢?”
“能捂到哪天算哪天吧,我希望他们只用面对失去我的那一天,而不是为了给我治疗,日日活在希望和失望的无限循坏中。”
“可是你现在凶多吉少,如果两年内再不接受肾移植手术,你所说的那一天……恐怕近在眼前。”
“对,所以在那一天到来前,拜托卢医生您尽可能让我看起来没什么破绽。”
“谢警官,你后悔吗?和你匹配的肾源不好找是真的,但是明明去年你有机会接受移植的,可你非要把那个活下去的机会让出去。”
谢巾豪微笑着摇摇头:“不后悔,用了那颗肾我才会后悔。如果我不知道排在我后面等待那颗肾的是个孩子,或许我会坦然接受这种幸运,但是我既然知道了,我就没办法坐视不理,没办法在我活下去的同时接受一个孩子的死亡。”
“好吧,我认识你十多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现在还健在已经是意志力创造出的奇迹了。我尊重你的决定,也会按你的要求给你开药。如果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们无法复刻上一次的幸运,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快乐地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谢谢您能理解我。”
谢巾豪拿着药出了医院大门,像浮萍一样飘荡在春城的街道上。
造化弄人啊,她在心里感叹,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牵绊她的东西,那么多努力拽着她这只风筝的风筝线的人,可她终究不能完全把生命掌握在手中。
她忽然想起了那日在云杉坪,潘纯钧发誓一样的宣言,他说他不会独活,她现在很害怕这不是一个年轻男人爱到上头时候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万一他是认真的呢?谢巾豪的心像放久了的糖水,有一万只蚂蚁在乱爬和啃食她的理智。
不,不能。倘使她真的没有起死回生的运气,那在那天到来之前,她必须给他打好预防针和强心剂。
等她到家的时候潘纯钧已经做好了晚饭,“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也不回我微信。”
“去和朋友聚餐了,没顾上看手机。”
她把家门钥匙给了他,他高兴得像个因为表现良好被老师赞扬了的孩子,没有再追问她是哪个同学这样的问题,倒省了她一顿瞎编。
这些日子她常常会晃神,尤其是在冒着热气的家常饭菜前,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父亲下课后也会回家做好饭然后去学校接她,再等母亲下班回来一起吃饭。
那时候的幸福和到了谢家的幸福不同,那是一种平平无奇却回味无穷的幸福。她在谢家过了这么久锦衣玉食的日子,饭桌上常常出现她从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她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但其实除了姐姐,爸妈其实很难得陪她一起吃饭,毕竟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大忙人。
潘纯钧就这么坐在她对面,穿着件最不起眼的花灰色T恤,桌上的菜左不过是她前天就点好的地三鲜和煎芦笋。
可刚刚享受完医生临终关怀般的叮嘱后,她竟然觉得这一刻幸福的不真实,她忽然开始贪生怕死。
她放下了筷子,潘纯钧夹菜的手也即刻顿住了,赶忙问道:“怎么了?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吗?你说你前些日子肉吃多了,不想吃荤的,我就一点荤腥没敢放。你要是想吃肉,冰箱里还有点昨天剩的小排,我给你回个锅。”
她摇摇头,浅笑道:“不是,你做饭就没有难吃的,你将来回国盘个铺子,开个中餐馆子绰绰有余。”
难得从她口中听到对自己这么正向的评价,他心里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不仅是因为她提到了让他回国,还因为她此刻明明在笑,他却觉得她心里一定藏事了。
她仍旧没有解释胃口不佳的原因,而是起身走到他身旁,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向后扣住他的后颈,突然就吻了下去。
潘纯钧人都傻了,他更加肯定她绝对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不然不会根本夺舍了一样反常。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处于物理意义上的低位,被动地接受着来自高处的她者的施吻。这种亲吻的感觉并不美好,反而像吞剑一样不舒服。
他忽然觉得这样居高临下地被赐予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其实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哪怕那个人是你心心念念的人也不行,更别说讨厌的人了。想起数月前他的所作所为,他对当日的谢巾豪产生了回溯的共情。
“等一下,叶子,先暂停一下。”他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申请中止此刻的荒唐。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今天和朋友玩的不开心吗?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啊,谁敢给我气受?”谢巾豪眉心蹙起,不满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亲你,是不是?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潘纯钧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把生了气转身就要走的人按坐在自己腿上,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否认道:“不是的,谁愿意亲自己不喜欢的人呢?你喜欢我,我开心都来不及。”
餐厅软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挺直的鼻梁和上薄下厚的标准唇瓣,还有微微侧脸时清晰可见的下颚线,这种电影中的近镜头此刻就在谢巾豪的咫尺之间。
真是好诱人的一男的,果然祸水,谢巾豪心里这样想。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很好亲,真不怪我。”她嘴上这样说。
他闻言勾起一抹浅笑,眼睛一闭,慷慨地道:“那你亲吧,被害人同意了。”
“好的,被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