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纯钧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没,就是好玩。就像看字一样,明明认识,看久了就不认识了。”
这五分钟过得漫长又煎熬。
就在抽泣声刚刚止住的时候,西装男宣布进入了第二个环节——给父母洗脚。工作人员开始发盆发热水壶的时候,夏纯钧终于忍无可忍。
他捂住肚子,表情顿时变得狰狞,高举起右臂向第一排的班主任求助道:“老师,我肚子疼!我想请个假,让我姐陪我去看医生。”
班主任将信将疑,但耐不住谢巾豪在旁边添油加醋:“老师,您有所不知,我们家祖传有阑尾炎,我们爸妈、我姐跟我,我们全家都没有阑尾了。这孩子多半是祖传病犯了,我得赶紧带他就医,晚了就来不及了。”
老师看家长这么坚定,也不好再阻拦,就点头让他们从队伍后面离开。夏纯钧看着开始脱掉鞋袜的父母和蹲在地上的同学们,忍着笑意还得装着腹痛,赶紧拽着谢巾豪跑路了。
逃出生天后他问谢巾豪:“第一次这么早出校门,我们去哪?我不想回家复习。”
“那我们去翠湖喂海鸥吧。”
又到了西伯利亚海鸥南下的初冬时节,翠湖公园的树上长满了前来过冬的海鸥,夏纯钧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关注那些翺翔中的白色飞鸟,而是远远地望着停在湖心的那只。它时而擡头嘶叫,时而埋头入水,不停地换气。
他问谢巾豪:“它在干吗?学蛙泳?学不会呢?自沉湖底?”谢巾豪顺着提问望去,湖心确实有个白点。它在不停地扑腾,但就是毫无位移地留在原地。
“可能快世界末日了,海鸥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谢巾豪并不好奇一只海鸥古怪行为的理由,随口敷衍了他。今年是2012年,是夏纯钧加入谢家的第四年,也是玛雅人预言中的世界末日年。
夏纯钧并不在意人类会毁灭在哪天,可以的话他希望尽快。但他不能接受一只事不关己的海鸥的生死未卜。
他不顾周围人的阻拦,摘下外套手表还有背包放在岸上,“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湖。
谢巾豪在岸上斥道:“夏纯钧!你想得病是不是?你赶紧给我上来!”
翠湖的水很浅,就像汪曾祺写的那样——“没有人会在翠湖自杀”。但这是十二月,即便是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湖水也不会是温热的。
“你家小孩?”路人问她。
“……我弟。”
“孩子倒心善,那海鸥可能是脚断了或者脊椎受伤了。”
“那还能救吗?”
“死鸥当活鸥医呗。”
水浅,竟只到少年的腰,他甚至不需要游过去,走着便到了湖心。
离近了,他看清了。海鸥不是在学游泳,而是被一只鱼钩狠狠地贯穿了它的喙,它是在垂死挣扎。
他从水里抱起海鸥,才发现那只鱼钩的另一头还扎透了它的脚蹼,怪不得它快要溺水了。
他想帮它把钩子拔下来。但只动了一下,大概是太疼了,它反咬了他一口。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乖,不怨你。不知道是哪个钓鱼佬这么缺德,我们诅咒他这辈子都钓不上鱼!”
他抱着它走回了岸上,在谢巾豪的帮助下把那根钩子拔了出来。
“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我去给你买面包吃。”
“……夏纯钧,你对海鸥都比对你姐都好。”
“你又没受伤。”话已出口,他才觉得不严谨。她当然受过伤,还是为了自己,指根处那节伤疤至今犹在。她说留着便留着吧,除了难看点倒也不碍事,还能提醒自己这条命怎么留下的。
他已经不像刚与她相处的第一年那样,说话必语带锋芒,也早不是那个凡事必要她难堪的小孩了。他有很多次想告诉她,你不必每年都去看奶奶好几趟,放下吧,我们朝前看。但他既说不出口,她又带些自虐的心,很多心结就一直从旧日缠到了如今。
有时候,他们是世上最别扭的一对姐弟。有时候,又像世上最至亲至爱的真正的家人。
他买回了面包,海鸥却不肯吃,撕成小块喂也不咽。他像在责怪厌食的小孩:“别的海鸥能叼走一整块披萨,你怎么连几块面包都吃不下?”
谢巾豪笑问道:“你和它怄气做什么?它又听不懂人话。”
“它受了伤,抢食抢不过别人。我再不喂它点吃的,它肯定会饿死。”
“那你能把吃的送它嘴边一辈子吗?物竞天择,生死有命,顺其自然。”
“谢巾豪,你真冷血。”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捡过一只白鹭,很小很小,应该是从窝里掉下来的。我把它捡回家,我这么怕虫子的人亲自去抓小虫子回来喂它,可它一口都不吃。”
“后来呢?”
“我只能把它送回捡到它的地方,希望它父母能接它回去。可第二天我再回去,它已经死了。”
“纯钧,大约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你强求有什么用?”
“哼,可我偏要强求。”
少年去公园外的德克士买了薯条,折回来的时候谢巾豪正在试探着让它吃面包条。他觉得好笑,说好了生死有命呢?还不是嘴硬心软。更好笑的是海鸥真的很喜欢薯条,根本不用再苦苦喂送,自己就吃得很快乐。
原来人家不是伤重,只是挑食。很多年后,夏纯钧看到了一组很火的海鸥和薯条的。一只海鸥问另一只海鸥:“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另一只回答:“去码头搞点薯条。”
同学们都在转发调笑时,他真诚又坚定地配文转发:“千真万确。因为很多年前我真的救过一只只愿吃薯条的。”
晚上回去他才从钟铮那里得知,白天那个西装革履像传销分子一样的东方龙老师只是来卖书的,几套操作下来,父母们的情绪被烘托到位,他那本破书的销量也是水涨船高,后续的什么夏令营冬令营甚至都不少人报名。
还好跑得早,夏纯钧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