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九)
书屿给谢巾豪打来电话,说她的哥哥想找个时间亲自登门感谢她。她连忙拒绝,说小事一桩,两包卫生巾的举手之劳,怎么担得起这么兴师动众的感谢?
但她的哥哥还是坚持选了一个周末上门,热情地带了丰厚的礼物,好像自己不是教会了她妹妹一件小事,而是见义勇为把他妹妹从江里捞起来了。
不过她倒是很震惊,书屿那么一个秀气单薄的小姑娘,竟然会有一个这么五大三粗的哥哥。男人又高又壮,属于往门口一站别人就别想再过去的那种魁梧。
而且年纪看起来也比书屿大了不少,一脸横肉堆得五官都快瞧不清了,两人站一起看起来都快差辈了,也不知道父母是出于什么心态高龄要了第二个孩子。
“谢谢您啊,要不是您,我妹妹那天肯定吓都吓死了。我父母各忙各的,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是尽顾着赚钱了,平时家里就一个保姆和司机照顾她,确实没顾得上跟她讲这些。”
男人的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各种谢谢她,她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佛,夏纯钧像是见不得人一样才从屋里出来。
“憋坏了吧?知道你不喜欢见生人,怎么连同学的哥哥都不出来打个招呼?书屿还以为你不在家呢。”她打开了一箱男人提来的可乐,拧开后递给夏纯钧:“喏,你最爱的快乐水。”
“我才不要他的东西!”少年不耐烦地上了个洗手间,又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好像谢巾豪递给他的不是他最喜欢的可乐,而是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一样。
谢巾豪不明所以,喃喃道:“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神经?爱喝不喝,不喝我喝!不知道当年是谁为了一口可乐拖着我不让我走的?”
没多久又是“嘭”的一声响,少年帽子一戴,匆匆出门而去。谢巾豪才懒得问,要么是出去找钟铮野去了,要么是去公园找大爷切磋书法了。
可乐她几乎是一饮而尽,在碳酸饮料加持的短暂兴奋下,她开始打扫屋子。夏纯钧的屋子一直是他自己收拾的,她平时至多顺手进来帮他倒一下垃圾。
她今天兴致高,打算做个帮忙整理一下书桌的好姐姐,于是开始摆弄他的书。她刚拿起手边一本小说封面的书,就从里面抖落出一张照片来。她拿起来一看,真巧,这照片里不是刚刚让自己送走的那尊大佛吗?旁边的小女孩根本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书屿。
她恨铁不成钢地自言自语道:“真是出息了,天天见面还不够,还要往书里藏人家照片?人家女孩又优秀又好看,你呢?又笨又懒,倒八辈子霉让你喜欢。”
谢巾豪并不意外这件事,但多少有点发愁。谁没有年少过呢?青春里的喜欢轻易又美好,何况那样好的一个女孩,换成她也会心动的。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告诉夏纯钧,要保持好这个喜欢的分寸,不要太打扰人家,更不要以任何方式伤害人家。
就在她苦恼的时候,谢剑虹给她来了电话,说要给她改善伙食,约她到茴香熙楼见。菜已经按她的口味点了,人过去就行。
她饱餐一顿后还不忘打包了几道菜给夏纯钧,谢剑虹摇摇头,打趣道:“差不多得了,你平时也没饿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有个逃荒来的呢。”
谢巾豪心疼地解释道:“姐,那不是小孩还在长身体嘛。凭良心讲,我这几年根本是在放养他。别的不说,就我给他做饭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一只手,逼得他自己做饭的本事都修炼出来了。你还别说,他有几道拿手好菜了,味道着实不错。”
谢剑虹不屑地道:“得了吧,你别说得你好像欠他的一样,你又不是故意让他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你给他的钱养活一家三口的口粮都够了,再说了,你也提议过请个阿姨给他做一日三餐,是他自己不肯的。”
二人往回走的时候正好要穿过翠湖公园,谢巾豪便想着碰碰运气,看看那倒霉孩子是不是在附近。她的目光四下检索着,很快就锁定了一个聚集着老年人的人堆,通常这个年龄段的老人喜欢聚在公园里吹拉弹唱写,丰富一下晚年生活,夏纯钧小小年纪却最喜欢凑这种一把年纪的热闹。
好不容易挤进了人堆,谢巾豪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劲,气氛感觉不太像平时老年活动团体的其乐融融,倒像是大爷大妈们聚在这里进行某种交易。
此时谢剑虹的注意力全然落在头顶一条条横幅一样的串起来的A4纸上,她自言自语地问道:“这什么东西?通缉令?”
她会这样问是因为她粗略扫了一眼,发现每张纸上都印着一张人像照片,具体的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她的视力也不允许她细看。
“姐,什么通缉令,人家那是相亲的照片。赶紧走吧,怎么莫名其妙就走到相亲角来了?”谢巾豪拉着姐姐的手臂,试图原路返回。
两个适龄的年轻姑娘误入老年人扎堆的相亲角,这和羊羔误入屠宰场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谢巾豪还有张扎眼的脸。
她们很快被几个过分热情的叔叔阿姨包围了起来,几个人轮番提出了袭击式的提问,其中除了最基本的个人信息,不乏一些非常没有边界感的冒犯问题。
大约是见两人没什么介绍自己的意向,他们又换了方向,开始推销起他们滞销的宝贝儿子来。
谢巾豪知道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所以她一句实话没说,为了尽快脱身,随便编了几句答案敷衍他们。比如她谎称自己今年四十,在酒吧做驻唱,家里有个混吃等死的弟弟和没退休工资的爸爸……
可饶是这样他们都没放过她,还是一个劲地企图获得她的联系方式,她都快怀疑他们是不是看穿自己扯谎了。
最后还是姐姐直截了当地给出了一个难听的拒绝答案:“你儿子长得有碍观瞻,实在没有流入市场的必要性。”
被批评了孩子长相的阿姨不服气:“你这姑娘,怎么还以貌取人呢?男的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你妹妹说她四十我肯定不信,但我看你是真的三十好几了,你有对象了吗?我看你这脾气就不像有的。阿姨跟你讲啊,做女人不能太挑,俗话说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条件没有你妹妹好,她有本钱多耍几年,你可要替自己多上点心哦。别太挑了,再挑真的剩下了。”
刚刚还笑着敷衍人的谢巾豪一听姐姐被人身攻击,顿时来了火:“得了吧,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男人四十一枝花的前提是二十的时候就得是花,二十的时候就是一坨屎,四十的时候也还是。唯一的区别不过就是二十的时候热乎,四十的时候凉了。怎么,吃你儿子这口屎还得赶口热乎的?”
一个大爷拦住了想送谢巾豪一个巴掌的阿姨,苦口婆心地道:“姑娘,话不能说得这么糙。女人的头发可以短,但是目光还是要长远一点。叔活了一辈子,今天就送你一句话——要想成为将军的夫人,就得在他还是个小兵的时候嫁给他。”
谢巾豪不以为然:“为什么要做将军的夫人?有等他当将军的功夫,我说不定自己都当上将军了。”
老头反驳道:“说得轻巧,女人怎么当得上将军呢?几辈子过去了,也才出了一个花木兰。”
谢剑虹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这简单,在男人还是个小兵的时候杀了他,取而代之。”说罢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刀人的姿势。
一番语出惊人的争辩后,姐妹两人在年迈的沉默和不解中,潇洒地拨开众人抽身而去。
人群的尽头站着那个谢巾豪苦苦找寻的单薄少年。
“那些爷爷奶奶的年纪都那么大了,你们两的嘴怎么跟淬了毒一样狠?”他旁观了方才人群包围中那场争执的全过程。
“不然呢?又不是我们先犯贱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老必诛。”谢巾豪昂然道。
夏纯钧微微颔首,又道:“你也不怕给他们气出个好歹,万一他们有个心脏病,往地上一躺……那你可有得赔了。”
谢剑虹嗤之以鼻地道:“躺呗,就上躺下去十个八个我们又不是赔不起,我们骂得过瘾最要紧。”
把打包好的菜交给夏纯钧,让他自己先回家,吃过后早点睡。她还要回靶场训练,月底有世警赛的射击选拔赛。
“中国代表队能有几个名额啊?你能选上吗?”夏纯钧的语气没一点信任。
谢剑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和我妹说话呢?不管有几个名额,我妹肯定名列其中。”
“真的吗?我不信。”夏纯钧的质疑俨然是某位著名主持人的口气。
“给你一枪就老实了。”谢巾豪没好气地道。
“你知道什么?你那双眼睛跟摆设似的,不用干脆捐了得了。你跟她住一起这几年你就没注意她手上都磨起枪茧了吗?尤其是虎口那,念书的时候我都没见她手被笔磨出过茧子来。世警赛两年一届,各国的警察都会选送自己最优秀的警员参加比赛,我妹可是上届世警赛的射击亚军,有名的神枪手好吗?”
“上届?就是09年她去温哥华出差的那次?”夏纯钧好像想起来了,那段时间他罕见地搬去和谢剑虹小住了一周,起飞狗跳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他又问道:“那你既然拿了奖,怎么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没帮你庆祝庆祝。奖牌呢?回头给我摸摸。”
“那是因为我这人低调。谁像你似的,数学及格一回都恨不得让村口的狗也知道。”谢巾豪调侃道。
夏纯钧突然央求道:“你今天带我去靶场好不好?我想见见世面,我不会打扰你训练的,我保证!”
谢巾豪义正严辞地拒绝道:“不行!不可能!想都不要想。虽然不是实弹训练,但是训练弹也很危险。你万一跟个猴子似的乱窜,子弹可不长眼,要是出点什么意外,你的小命和我的工作一起完蛋。”
奈何少年突然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眼泪都快给挤出来了,难过地道:“我这么多年求过你什么事吗?我就求了你这一次,你都不肯答应。”
谢巾豪只得退一步:“这样吧,靶场那边我肯定不会带你去的。但是外面的射击俱乐部有不是没有,下个周末你叫上钟铮和书屿一起,我付钱给你们期末考试前放松一下。怎么样?这样可以了吗?”
夏纯钧心里其实早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一次勉为其难地表情,不情不愿地道:“行吧,那我就委屈一下自己,退而求其次。”
谢巾豪捏住他的一边脸蛋:“次?你出去打听打听射击俱乐部的普遍价格。挑肥拣瘦的,那你干脆别去了!回家看你的数学题吧。万一这个期末你的数学分还是两位数,我不介意让姐去给你开家长会。”
“你掐疼我了!”夏纯钧好不容易掰开自己脸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赶紧赔上笑脸:“姐,我错了。我次!我最次!我现在就给钟铮他们打电话。”
夏纯钧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周末。
书屿比他还期待能去射击馆,能摸到枪,这可太刺激了!毕竟平时家里人碰都不会让她碰有一点危险的东西。
但是问钟铮的时候他显得瞻前顾后的,问他场馆买没买保险?万一擦枪走火算谁的?要不要穿防弹衣?好像他有仇家追杀一样。
“一句话,书屿要去,你就说你去不去吧?”作为发小,他实在太懂得怎么拿捏他。
“去!死那也得去。”钟铮立即还上了一副临危受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