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来下午不再睡这么久了,吕佐有些担心,又过来探她的鼻息。
忽而,那纤长的睫毛突然动了下,旋即清冷含光的眸子打开,与他两两对视。
吕佐呼吸都停了,猛地就想闪开。
钱浅却抓住他那两根手指,奇道:“你怕我没气儿了?”
“我,我……”吕佐不敢承认,含含糊糊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没事儿,我不忌讳这个。”钱浅拽了下他的手指,压低声音道:“聊聊?我刚想明白个事儿。”
吕佐忐忑地蹲倒塌边,强颜欢笑地问:“是什么?”
钱浅认真地说:“咱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人是有被需要的需求的,你能明白吗?不是需要什么,而是被需要。”
见吕佐一脸懵,钱浅补充解释道:“就是我们做的许多事,实际都是在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农户种田,粮食可供人糊口;裁缝缝制衣裳,衣裳供人蔽体保暖;厨子做菜、绣娘绣花、商贾贩卖货品等等,都是有价值的。这个价值不单单指他们创造的东西值多少银钱,而是他们做的事,有人需要。那他们,就被需要。”
“被需要,是一种很重要的心理感受。如果有一天,这世上再没有人需要你了,你会不会觉得,做什么事都没有意思,活下去也没有意义?”
钱浅看吕佐有些愣神,问:“你,能明白么?”
吕佐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又有了些许人气,眼睛里终于恢复了亮晶晶的光彩,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欢欣。
至于她说的那种感受,他怎会不懂呢?他也会因为她生命垂危而万念俱灰,整个世界都失了颜色啊!
于是他点点头,“我明白。”
钱浅继续小声道:“你看,我现在就很需要你,那么你这种被需要的需求就得到了满足。可十安被咱们精心的照顾,他只会觉得是他需要咱们,甚至觉得自己是负担、是拖累,觉得他没有价值、不被需要。”
“直到我病倒,他才意识到我也需要他。人就是需要做些事来提现自己价值的,所以他想尽快康复起来,因为他想照顾我,才会变得积极起来。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句“你看,我现在就很需要你”令吕佐有些乱了心绪,没听见她后面的话。
见吕佐没反应,好似在神游,钱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说话?”
吕佐回过神,语气慌乱不堪:“我,我,女君要我如何做,直接吩咐就是。”
钱浅觉得他没听懂,又耐心地说:“没有吩咐。我就是说,咱们四个人以后要相互依靠,不要单方面去照顾别人。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还需要十安、需要周伯。咱们几个得互相需要,你明白吗?”
吕佐傻愣愣地点头:“明白。”
“明白?”钱浅十分怀疑地问:“咱们几个尤其你能干。你倒是说说看,你需要我做什么?”
吕佐想了想,认真地说:“需要你活着。”
钱浅没好气地弹了他额头一下:“就知道你是个木头!不懂装懂。”
她站起身,把袖子卷到手臂上,放出豪言:“今晚我来下厨,给你们添个菜!”
于是晚上饭桌上多了一个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的、黑黢黢的菜,钱浅尴尬地解释道:“太久没下厨了,火候掌握的不大好,将就吃。”
宋十安淡定地吃了一口,不见丝毫违心地说:“嗯,味道还不错。”
吕佐尝试地夹了一筷子,努力恭维道:“虽然卖相不佳,但起码咸淡适宜。”
周通却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哈哈哈哈,这世上也有夫人您不擅长的事儿!”
*
北方酷热持续的时间很短,好像几场雨下来,那酷暑就被击退了。
从前总以为夏天很长,如今许是不急不躁、岁月静好的时光显得太快,转眼便立秋了。
宋十安已经可以不用拐杖了,那条细细的左腿,也跟右腿差不多粗了。平时走路挺正常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走急了就会有一点坡。
钱浅完全不在乎,他能活着她就很开心了,如今还能站起来活动自如,她实在很满足了。
与从前健康时相比,宋十安的话变少了,更很少主动说起什么。
好在吕佐不再像从前一样成日板着脸,话也稍微多了些。
钱浅病着的时候,吕佐每天把洗脸水、洗脚水调好温度端给她,直到她能自理了,却也还保持着习惯,不让她自己动手。
随着宋十安的腿脚好起来,钱浅的洗脸水、洗脚水就由他亲自负责了。
几人的衣服原本都是周通洗,但男女有别,钱浅的贴身衣物还是由她自己动手。宋十安好了之后,钱浅从里到外的衣物也全部由他包揽了。
宋十安还跟周通学了做饭,可惜周通做饭也很一般,刚开始有点惨不忍睹,做几日倒也有模有样了。
三大男人还时不时凑在一起,琢磨怎么煲药膳。
钱浅时常觉得他们拿着一堆药材神神叨叨的模样,像是在配毒。
宋十安仍是不愿出门见人,但吕佐说东北太冷,冬日来临后钱浅的身子会受不住,提议去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生活。
见钱浅很是心动的模样,宋十安果然妥协,“好。”
钱浅十分高兴:“我早就想过,咱们一起去登屹壮山川、赏日月云霞;去漠北看无尽的草原,去吐蕃看壮丽南疆;去江南听旖旎小调;还可以去看清澈见底的海,去踩细沙轻浪!当然,还要尝遍各地的特色美食!”
吕佐眼里有明显的错愕,看了一眼宋十安,试探道:“可你们现在的身体……”
宋十安眼底的紧张显而易见,却像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说:“我,能行。”
钱浅立即道:“我也能行!开阔心胸的同时还能锻炼身体,对身体会更好的!”
宋十安虽然答应了,但钱浅知晓他的心结并未打开。
当晚,宋十安再次梦魇。
钱浅抱着他安抚,耐心劝慰。
她知道,宋十安自幼志向便是报效朝廷,家里对他要求极高,他对自己也甚为严苛,力求将凡事做到最优,身体力行地实现人生理想。
时间长了,这理想终究成为了枷锁,入骨三分。故而才会在眼盲之后,觉得人生已然无望,生出轻生的念头。
此番遭遇彻底推翻了他从小到大以来一直坚定的信念。战士们驻守边疆,为守护家国百姓浴血奋战,位居朝堂高位之人,却为一己私利大开城门,视无数将士与百姓的性命如同草芥。
他拼死抵抗身受重伤,残留一息昏死过去,被路过的猎户女子救回家。本以为天不亡他,却不想在他提出请那女子去军中报信时,反被那女子锁进了地窖,受尽虐待与凌辱。
他一直以来,坚定守护家国的信念,彻底崩塌。
如今终于借假死剥离这枷锁,可人却如同削骨一般承受锥心之痛,仿佛被抽去了神魂。
他虽已脱离了枷锁,为她努力撑着活了下来,但心底却早已畏惧了自由。
未来模糊不清,没有方向,连活着的意义都只有一个她。
他恐惧,也迷茫。
钱浅不愿逼他,打算给他些接受的时间。
晚上,宋十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有些难过地唤她。
“浅浅……”
钱浅起身坐过去,握住他的手。
宋十安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要落泪,“我怕我做不到……我只能努力不去想,却做不到如你一般直视那些创伤,将它当做一种成长……”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我实在懦弱……还因那些屈辱,只顾自己心情,那般作践你……我不如你坚强,还一再伤害你……”
钱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道:“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你懂兵器,该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我们只是普通人而已,都是肉体凡胎,就要接受自己有懦弱的一面,接受自己可以犯错,接受自己可以有不足之处。”
“放松一些。你是可以使性子、发泄情绪的。两个人相伴一生,本就该在对方情绪失控时,努力承接住对方的情绪;在对方需要帮助时,尽力去扶持。”
宋十安氤氲着热泪的眼睛里,满是愕然。
他从小就被冠以严格的要求,完成到最好也只会换来父母一个点头,若没有完成好,就会在父母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
后来,他不需要父母说教,自己便会将不足之处拼命改进,终于做到文武双全,被世人认可。
原来,他是可以懦弱、可以犯错、可以喊累、可以发泄的。
原来,他不必做到最好,也会有人欣赏他,喜欢他、支持他。
钱浅认真郑重地继续说:“你无须做到事事完美,凡事努力过,无愧于心就好。”
“所以,不论你哭还是笑,是软弱还是坚毅,在我眼里你都是最好的。余生再无倾城色,一草一木皆相思。你要记得,不论你做出什么选择、不论你变成了何种模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明明是撩人的情话,可她说得那样认真,让人心甘情愿把心交出去。
宋十安忍不住抱住她:“我何德何能,得你为妻……”
钱浅拍拍他的背,抚慰道:“是你一直没有放弃我,这是你应得的。”
*
宋十安做了两日心理准备,鼓足勇气重新回到红尘世间。
吕佐为两个“已故之人”递上两张全新的身籍,钱浅的名字真的叫了“肖遥”,而宋十安的名字,成了“林时桉”。
钱浅捏着两张身籍惊诧不已:“你门路够真广的啊!这都能弄来?”
吕佐笑道:“不过是借个已死之人的身份罢了。公子教的,否则我又怎能光明正大地跟着公子,出现在昌王面前?”
“那你原本叫什么?”钱浅十分好奇。
吕佐神秘一笑:“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