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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暴自弃(2 / 2)

他狠狠抽自己的脸,用牙咬自己的胳膊。

钱浅心痛如刀绞,拼命抱住他阻拦,直到她将自己的手指往他嘴里塞,才能迫使他张开嘴。

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刚好些,手臂又被咬出了血,留下好大一片乌青。

周通做了一双及肩的棉手套,将宋十安胳膊套住。他左腿箍着厚厚的石膏,两只手臂又被半禁锢,像个行动不便的木乃伊。可没人觉得好笑,只是更加忧心。

宋十安安静时,眉宇间像是蕴着浓雾,风雨吹不散,白昼照不明。

愤怒发狂时,像被厉鬼附了身,如受伤反击的野兽,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悲伤难过时,又会紧紧抱住自己,神经质地瞧着某一处,良久才化成一声痛苦地呜咽。

无数个寂静的长夜里,他绝望而凄厉的惊叫和哀嚎回荡在夜空,里面总会夹杂着钱浅不厌其烦的安抚。

*

北境春天的夜晚丝毫没有春意,冷风呼啸着钻进缝隙,犹如哨声。

钱浅给宋十安擦脸擦手,突然猝不及防被他拔下了簪子。

在那一瞬,钱浅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鲜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眼睛霎时红了,抓着面巾的手也颤抖起来。

宋十安果然将簪子抵在喉咙处,满目哀伤地说:“浅浅,我知道你不嫌弃我,但我嫌弃我自己。”

钱浅强装镇定,开口安抚他:“十安,你冷静些,听我说……”

宋十安凄然一笑:“我很清醒,浅浅。你该配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钱浅摇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我的夫君,就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他如星如月,有清俊的容貌、儒雅的性格,他还待我好,将我视为珍宝捧在手心里。他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人,我的心早已被他占满,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可他早就死了!他早就与他的两百袍泽一同战死了!”宋十安情绪十分激动。

钱浅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心脏如撕裂般的疼,“十安,别这么说。你还有我啊!”

宋十安面容有些狰狞,“我不想要你的垂怜、也承受不起你对我的好!我宁愿你骂我轻视我,你知不知道!”

钱浅知道他一直在自弃,一辈子无法将那些时日的遭遇诉诸于口。

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陪着他,理解他的痛苦,鼓励他走出阴霾,慢慢总会好起来的,可她终究高估了自己。

她泪如雨下:“那不是你的错十安,你不要这样。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钱浅,我真的好辛苦,你放过我吧!”宋十安闭上眼睛,将那簪子用力戳向了喉间。

钱浅早已瞄准,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飞扑过去,扳歪了一丝簪子的方向。

簪子并不锋利,所以划的不深,但皮肉撕裂的声音在深夜甚为清晰。

一直在后面盯着的吕佐也趁机扑上来,二人合力控制住宋十安,将簪子从他手中抢走。

钱浅抱着宋十安大哭,“十安,我知道你痛苦。你就当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我爱你,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啊……”

宋十安自戕失败,推拒挣扎成了徒劳,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此后,钱浅连簪子都不敢用了,只用一根布带绑住头发,还将屋里的所有利器都收了起来。

宋十安大多时间又回到先前那落寞、寂然的模样,但有时候也会开口劝说她,“我这样肮脏污浊,不配你这样费心。”

钱浅初时还会难受心痛,哄他说:“你才不脏,这世上我只想对你好。”

他说:“你有惊世之才,何必与我蹉跎时光?”

她便说:“我想待你好,想将我仅有的一切全部都捧给你,何来蹉跎之说?”

他有时又会激她:“你实在是瓮天之见,走出去看看,大千世界比我隽逸英武的男子,何止百千?何苦偏偏将我绑在身边?”

钱浅也不生气,“那你见多识广,报上几个来,我叫吕佐将人带来让我瞧瞧。”

宋十安瞅她的视线一下子晦暗起来,擡手将饭碗打翻。

钱浅不带情绪,边收拾边说:“看来是不饿,那就等饿了再吃。”

*

趁天气不错,吕佐与周通把宋十安擡出来晒太阳。

宋十安盖着貂皮毯子小憩,温和的太阳晒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许久未见的温和安详。

钱浅贪婪地享受这一刻的安宁,想着以后需要多将他擡出来晒晒太阳。

可宋十安再次从梦魇中惊醒,大喊大叫:“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挥着手掌打在自己的脸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钱浅扑过去死命抱住他:“不是你的错!十安,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宋十安双眼猩红,紧紧箍住钱浅的双肩,失智地吼叫:“就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们!”

钱浅心疼地摸着他被自己扇红的脸颊,今日将他擡出来晒太阳,就没束缚住他的手,真是失策。

宋十安满眼都是对世间的绝望和崩溃:“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钱浅看得心底一颤,“十安,这不是你的错!你的坚守和付出,西边的烈风和北境的白雪都会记得!世间问心有愧者众,但你绝对无愧于天地!”

宋十安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清明,却立即转成愤怒:“是你!都是你!都怪你不放过我!”

他用力一甩,钱浅没站稳被那力道掀翻在地。

她已许久没能休息好,心身俱疲的状态下又经这狠命一摔,疼得一时之间竟未能爬起来。

吕佐正午睡着,听见声音穿好衣裳出来,正看到这一幕。

“女君!”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钱浅身边,将钱浅架起来。

“为什么非要我活着!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宋十安嘶吼着,用尽力气挣扎,一个翻身眼看就要带翻素舆倒下。

钱浅怕他摔倒会再伤到腿,不顾还未站稳的身子,本能地扑过去用身躯接住了倒下的素舆。

“女君!”吕佐惊叫上前。

钱浅被素舆砸个结识,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得自己,“快!快看看他,可有伤着腿!”

她接的及时,宋十安左腿的石膏完好无损。

看着钱浅吃痛的表情,他好像清醒了过来,神色似有不忍,没再继续闹腾,任由周通和吕佐将他擡回了房间。

*

春风带着玉兰的清香,吹着廊檐下的宋十安,却吹不散他眉间的郁结。

周通和吕佐每日都会擡他出来晒太阳,他身上的各种外伤也彻底好了,只是留下了不少疤痕。

钱浅又花重金求了去疤痕的药膏,也不知会不会管用,但坚持每天给他涂。

自他上次发疯连摔再砸,将她折腾得身上满是青紫,好几天爬不起来床,他便很少再失控了。

不自残,就不会伤到她。

虽然许多时候大家都能看出来,他是在努力压抑情绪。

钱浅总是尽可能地插科打诨逗他开心,也会极尽所能表达爱意,甚至说些腻人的情话。偶尔也会在他嘲讽她纠缠不休、毫无体面时气不过,反唇相讥几句。

周通与吕佐都感觉,日子在开始渐渐变好了。

这天,宋十安突然提出,想去他曾经观察敌情的山头上去踏青吹风。

他难得主动提出想出门,三人都很开心,铺好马车将他擡上去,按着他说的路线,慢慢悠悠去看风景。

那座山路不算陡,不知是不是被驻扎在此的大军清理过道路,马车十分顺利的直达山顶。

宋十安指着山边的一块大石头,要周通和吕佐将他放到那去,说他无数次观察敌情时都站在上面。

因为他轻生的前科,周通和吕佐心中不安,不愿照做。

宋十安开始发脾气,将车里的东西往外扔去。

钱浅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对二人说:“照他说的做。”

周通与吕佐虽然不解,但还是依照她的命令去擡他。

钱浅忍不住掉下眼泪,不是害怕、不是不甘,而是无能为力。

这一刻,她的心中满是挫败和苍凉。

两个多月的昼夜相伴,她始终不能靠近他。

她心里清楚,有些事情,不自己亲身体验,是没办法真正感同身受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过,是不是这样放他走,让他就此解脱,才是真正为他好。可是她又舍不得,舍不得那么温暖明媚的人,就这样枯萎在黑夜里。

她总希望他,能窥见天光。

可那场背刺磋磨掉了他的傲气与自信,那些鞭子打弯了他的脊梁,那极致的羞辱溺死了他的心。

她已然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陪伴他、拯救他,小心翼翼地去拼凑他破碎的尊严,却时常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太高估自己了。

她非但没能让他变得好起来,反而被他带进了那些恐惧、自责、抑郁、绝望的情绪中,身心都快被拖垮了。

她真的,想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