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轻飘到人的脸颊,幽凉附着于肌肤上,带得五脏六腑都生出一股令人麻痹的冷意。
“陛下驾崩!”
又是一声呼喊,所有人都躬下了身。
天地之间弥漫着悲怆肃穆,沉闷的气息让所有人都觉得胸口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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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襄二十四年元月,瀚襄帝、皇后宾天;昌王王宥辉、瑞王王宥知薨殒;安庆侯宋十安、尘毅侯沈望尘殉国,史称“元月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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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半子时,吕佐靠在沈望尘的棺木前,手指捏着那只还染着些许黑红血渍的指环。
指环尺寸不合适,钱浅的尸身被人擡走时,指环从她的手指上脱落了,他给捡了回来。
吕佐眸色茫然,心里空空的。
他父母双亡,多年来一直以报仇为目标,跟着沈望尘出生入死。
昌王死了,他的仇已了结。
皇帝、皇后也死了,公子的仇也报了。
公子说,让他帮忙守着钱浅,早前还将万贯家财和所有的产业托付给他,说倘若自己身死,便将半数产业转交给她。
可太医说钱浅脏腑碎裂,已然气绝命消。
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做些什么?
……
要不,还是去把戒指给她带上吧!
她跟宋十安大婚互带戒指那一幕,公子羡慕极了,曾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给她带上戒指。
公子用最后的力气,实现了心愿。
他不能让这一幕最终落空。
吕佐带了壶酒,里面下了麻沸散,来到侯府。
然而侯府的防守不再像从前一样严密,毕竟,已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了。
何况吕佐先前作为侯府“贵客”,在侯府出入自由,并没人来阻拦。
大瀚丧事一贯简单,小户人家都是当天下葬;富裕人家留一天吊唁时间,次日下葬;勋贵大户吊唁两日,第三日一早下葬,王侯也就此等规格了。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但大瀚也没有守灵的习俗,只有两个感怀主君主母的家丁自发看顾着灵堂。
吕佐拜了三拜,压下复杂的情绪,问侍从:“周管家呢?”
侍从道:“徐女君弹了好几个时辰的琴,晕厥过去,周管家去照料了。裕王妃伤心过度,哭得差点背过气去,裕王也在安抚着。”
吕佐点点头,将酒壶拔了盖子递给二人,“喝两口暖暖身子。”
将晕过去的二人扛到偏屋里,吕佐回到棺材前。
棺盖已经盖上了,只是还没钉死。
他推开棺盖,黑色的绸缎反着丝滑的光,将她人从头罩到脚。
吕佐心里一痛,紧咬住下唇,顺着手臂摸到手,将她的手拿出来,又去腰间荷包里去摸戒指。
然而还没摸到戒指,却发觉她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吕佐浑身一震,却不是害怕,而是似惊、似喜,慌乱中夹杂着莫大的冲击!
他难以置信地紧紧握住她的手,有温度!
虽然很凉,但这绝不是尸体该有的温度!
“若她还能再醒过来,你一定要,替我守着她……”
吕佐脑子里回响着沈望尘的话,又猛地想到,在西蜀地震时,她明明被军医宣告死亡,却又突然恢复呼吸的事来!
他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掀开了她脸上的黑布。
钱浅缓缓眨了下眼睛,眼角还淌着泪。
吕佐被铺天盖地的喜悦和惊惶冲击得手足无措,试探地叫了声:“……钱浅?”
钱浅没有回应,只是从微张的口中呼出一口极淡的白气。
吕佐瞬间泪如雨下,立即把她从棺木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你,还活着……”
钱浅僵化的手颤抖地抓住他的衣领,眼神崩溃得快要死去。
她动了动唇,语调茫然中带着似呜咽般的哀求:“你可以,杀了我吗?”
“我好像,没办法杀死自己……”
吕佐听到那微弱、凄哀又绝望的声音,心下大骇。
她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儿,脸上划过的泪痕,像一道道刻在骨头上的伤,将她的血肉和精神侵蚀得什么都不剩了。
吕佐心痛难抑,强压热泪轻声说:“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
钱浅缓缓眨了下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力地靠在他肩上。
吕佐解下披风裹住她抱起来,用后背将棺盖顶回去,绕着墙根、避着人,从后门偷偷溜出了侯府。
*
钱浅被吕佐偷偷安置在沈望尘的房间,他全程蒙着她的脸,没有叫人看见她。
“等公子下了葬,我带你离开京都。”吕佐把钱浅放躺,给她盖上被子。
钱浅一直闭着眼睛,什么反馈都没有,也不知她听没听到。
侍从等在门外,见吕佐出来立即上前问:“公子,此人是谁?可要安排人侍奉?”
吕佐是沈望尘最信任的人,虽然对外说是沈望尘的侍卫,但府上的人都按沈望尘的要求唤他公子。如今沈望尘死了,宁亲王府再无其他人了,府中上下人心惶惶,不知日后大家该何去何从,吕佐便是他们唯一的主心骨了。
吕佐道:“我亲自来。你去灌十个汤婆子,再叫厨房熬点肉粥送来。这个房间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侍从应了,看到吕佐的手上一片鲜红,赶紧问:“公子,血!你伤口裂开了,要不要请个医士?”
“不用。”吕佐习惯性蹭了下,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不!去请医士,请最好的医士,多请几个!”
侍从赶忙去了。
钱浅身体两侧放满了汤婆子,吕佐又喂她喝了杯蜂蜜水,吃了碗肉粥,身体的温度总算恢复了些。
三名医士大半夜被拖来,隔着帘子给钱浅看诊。
侍从匆匆敲门:“公子,一位自称姓周通的人闹着要见您,正在闯府。”
周通做事细致,发现棺盖有些歪了,诧异之下推开看,却发现钱浅的“尸首”消失了!
他问过门阍,听说是吕佐曾来过,立即便找过来了。
吕佐疾步赶至,屏退府中其他人。
周通悲愤至极,却不敢大声嚷嚷:“吕佐!枉夫人如此信任你!你怎敢抢走她的尸首?快把夫人还来!”
吕佐犹豫该不该说。
周通揪着他的领子:“就算你家侯爷再一腔情深,夫人也是我家侯爷的妻!趁我还未声张,快把我家夫人还来!否则我待报予国公,你无论如何也得交出来,介时还会累及你家侯爷和我家夫人的名声!”
吕佐实在没有能力从国公府的权势下将钱浅带走,只得说:“你跟我来。”
吕佐带周通进门,三位医士正在外间窃窃私语。
见吕佐进来,一位医士低声道:“公子,这位姑娘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吧?她脏腑受损,心肺俱衰,只怕,时日无多了。”
吕佐蹙眉,语气不善道:“你只需说如何治,其他不用你管!”
“这……”医士一噎,“内腑受损不比外伤,看不见、摸不着的。我等可以开几副方子,但是需要慢慢温养。可这位姑娘气血亏损过大,虚弱至极,只怕是撑不过……”
吕佐怒道:“开你的方子就是!”
医士讪讪闭嘴,与另外两个医士商量着开了方子,吕佐便叫侍从付钱,把人送出去了。
周通手有点颤,见医士离去,抓着吕佐问:“他们说的姑娘……是谁?”
吕佐带周通来到里屋,拉开床帘。
钱浅闭着眼睛,似乎在睡着,胸膛起伏虽不大,却也清清楚楚地昭示着,她不是一具尸体。
周通噗通瘫坐在脚床上,老泪纵横地哭道:“这……怎么可能?太医明明说……怎么可能……”
吕佐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说:“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有过。宋侯和我家公子,都知道。”
周通趴在床边,哭着呼唤:“夫人,夫人……你醒一醒啊……”
钱浅刚睡过去就被叫醒,强撑着支起眼皮。
周通哭着道:“是我糊涂,竟险些将您……夫人,我带您回府,国公爷和裕王妃若知道您还活着,定是要高兴坏了……”
钱浅有气无力地说:“周伯,别让人知道,我还活着……”
周通哭得愣住了。
钱浅道:“我,没时间了……伤心一次,足够了……不必,再折腾一回了……”
周通涕泪横流:“不会的……不会的!夫人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养好身子,长命百岁的!”
钱浅道:“周伯,就依我吧……”
她话未说完便咳了几声,点点鲜血溅到了枕头上。
吕佐连忙去倒了杯热水,喂钱浅喝了两口,又放她躺回去。
他将周通拉扯出房间,压着声音道:“周管家,她豁出一切揭露昌王罪行,拼上性命为宋侯报了仇,她不欠你们宋家的了!我家公子想让她自由随心,若你执意违背她的意愿,那我只好杀了你!”
吕佐的手放在了剑柄上,周通却完全根本没在意。
他蹲在院子里,抱着头呜呜哭了许久,情绪才缓和下来。
良久,周通擡起头,含着泪说:“我家主君也从不勉强夫人意愿,既是夫人所愿,我去安排就是。明日我再来看夫人,请你务必照顾好她。”
吕佐抱着一丝希望打开沈望尘的棺木,可惜并未出现奇迹,沈望尘并没有活过来。
吕佐自嘲地笑了下,对着沈望尘的睡颜轻声承诺道:“你且安心。我会如你所愿,从今往后,替你守好她。”
说完,他十分郑重地,将那枚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