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皂吏却当他在责问刑讯所得,不禁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禀……禀皇上,那囚犯硬气得很。巫大人什么法子都使过了,却……却没能问出来。”他越说话音越低,仿佛为了侦办不力而心怀愧疚似的。秦容臻却豁然起身,扬起的绣袍牵得灯火一阵摇曳。
“朕是问你他人如何!”
那小吏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他。他头一次直面帝王的威压,只觉得那凌厉上扬的眉角可以割开一个人的喉咙。情急之下,他忘记了长官们的苦苦叮咛,脱口而出:“疯了!”接着,他就听到像在寒砧上滚动的砺石般的声音,粗哑而又狞厉:“你说什么?”皂衣小吏呜咽了一下,待要补充:“就是……就是不大认得人了……”他话未落点,心窝就狠狠挨了一脚。忍着痛擡头,陛下早已提着袍摆,竟未再添衣物,就穿着寝衣冲入了露冷霜寒的凉夜之中。
秦容臻是第一次下到如此阴湿霉暗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墙壁中总像潜伏着什么活物,在火把的光环外闪着幽碧的磷光。自通风口里吹来的冷风拂过他的腿胫,凉意像要侵入骨髓一般。虽然对将要看到的一切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却还是在途经囚牢时产生了呕吐的欲望。
靠墙放着一排木制的站笼,笼顶有口,十几个犯人的头颈从孔洞中伸出。他们脚下垫着砖头,有的已被抽走一块、两块,抽走三块的犯人却并未见到。一有人走近,就闻沸然蒸响的呻吟诉状声。从那一具具裸裎的躯体上,可以看到枷至溃烂的手足。秦容臻继续向前走,又被一组奇怪的景象所吸引。两名年轻男子被人头下脚上地倒吊着,双脚从铁环中穿过,身上并无刑具,皮肉看来毫无损伤。可是从他们翕张的口鼻中,却倒挂下一条条刀削的荞面。这场景初看滑稽,可是看到他们翻白的眼珠、狰狞的面容,任谁也不会觉得好笑了。
发现皇帝驻足观望,执灯的法吏忙做出解释:“这些人犯了偷盗罪,法不抵死。巫大人便将他们饿上半天,然后将夹生的细面喂他们吃下,静置一炷香的时间,再如此这般倒吊起来。过不一时,那面便从犯人的口鼻之中穿出,就如利刀剜脸一般,滋味可见一斑。所以受此‘二龙吐须’之刑的人,没有不将窝赃地点供出来的。”
秦容臻看得直皱眉头。他素以圣王之道自诩,不料在他的手下却出了如此苛酷惨虐的官员。他先抑下心头的不悦,接着向前走去。监牢修成倒漏斗形,越往下楼梯越陡,台阶上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苔绿,阴湿滑足。不远处隐隐可听地下水的奔流声。
他停了一会,忍住涌上头脑的晕眩,这才擡腿迈步。因是微服出行,他并未让守吏打起旗鼓伞扇。黑暗遮住了他锋利威严的圣容,那袭绣着暗纹的奢华外袍也没能暴露他的身份。路过的狱吏仅仅是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并不上前多话。
这时,他的肩膀突然遭人撞了一下。他怒极擡眼,正要张口斥骂,却看擦身而过的是个身形歪斜的影子,像是喝多了酒一般,两手提着裤带,形容鬼祟。秦容臻不动声色地从手上脱下一个玉扳指,“小兄弟,你掉了这个。”那人闻言果然回过头来,满脸浮着红晕,春意盎然,赫然竟是“小霸王”陈叔文。
他看也不看,一把夺过扳指,对着从石顶透下的一线幽暗的光,哼着曲儿,将那扳指套进了拇指。动作缓慢,配合着他一脸的淫邪,就似另有含义一般。他像是对秦容臻的出现毫不意外,嘴角一咧,用色眯眯的眼神审视着这个竞争对手。秦容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又惊又怒,好容易摆脱了这个大头鬼,他几乎是一步向前,撞开了最后一扇门。
眼前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静静的黑暗中似乎一无所有。在这深入地下的囚室中竟然还有一口深井,冰冷的哗哗声在其下涌动着。提枪荷戟的卫士表情看来都很漠然,只在看到陌生人闯进来的那一刻,积聚起全部的勇力,暴喝一声,就像竖起皮毛的狮子。事已至此,秦容臻欲要隐瞒身份也不得。他刚要举出腰牌,就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的个子古怪得已非常人,就像生生砍下了一截腿似的。巫海门隐匿在死角中,悄悄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竟然只凭他的举止气度便认出了来人。“微……微臣参见……陛下。”声音里带着异常的激动,一句话中倒要掺上几个气音。秦容臻看到这个司狱官时感到了一阵恶寒,敏锐的目光没有放过他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巫海门已先他一步,伸出了枯干的老手,嗓门低哑:“嗬嗬嗬……这里可不是九五至尊该来的地方!”
不知是牢中过于阴寒,还是这个小个子周身缠绕的怨气太多,他看来就像白天审问活人、夜晚审问阴魂的鬼吏。秦容臻借助火把的微光,环视着低矮逼仄的囚房,似有所寻。巫海门的目光像一道透明的利剑,早已洞察了年轻帝王的所思所想。他伸手一拉顶上垂下的粗绳,就听嘎啦啦一阵机括绞合、铁索横动的声音,从井中竟然升起了一个铁笼。笼中还关着一物,挣扎扭动,身体不停地撞在铁格子上,就像不知疼痛一般。
巫海门的笑声更加放肆,掐细了嗓音,仿佛染着一丝暧昧:“这便是迷惑了陛下和文武百官的人么?请陛下走近一点,仔细瞧一瞧,这人哪,除了一张惯会装神弄鬼、作伪骗人的皮,到底还剩下了什么!”他的声音怨毒,似乎带上了无尽的不甘与嫉恨。
为什么有些人相貌丑陋,狰狞骇人,便只能躲在阴湿狭窄的地下室,一辈子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被他语义中的怨愤震住了,秦容臻一时竟不得上前,好似无形中有道阴阳分野,隔开了鬼蜮与人间。直到他听见笼中那东西发出细碎的呻吟,嘴里含含糊糊,像是嚼着什么似的。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越朝前走,他的内心就越想逃离。那东西挣扎蠕动着,黑发下露出了肉粉色的躯体,像刚来到世上的赤子。狱中气流滞涩,日间犹带盛暑的炎热。随着那人每一下的扭动,都有白到近乎透明的蛆虫簌簌落下。
再走近一些,秦容臻已不得不捂住口鼻,才能挡住扑鼻的恶臭。他看到杜晏华的手脚都被沉重的柳木枷铐住了,手腕、脚踝处都已溃烂见骨,筋膜断裂。纤细的足踝上套着两只铁制的绣花鞋,底部被灼得发红透亮,散发出一股皮肉灼烧的焦臭味。他以跪拜的姿势匍匐在地,额头点地,弯曲的脊背流畅美好,其上覆着一层紫色的轻纱。随着铁笼轧轧降落,一道金光闪过,什么东西断落在秦容臻的脚下。他拾起来一看,是一截带血的金簪,混着一些不明的白污。
霎那间,他的两边太阳xue都已充满了臌胀的怒意。他命令巫海门打开笼门,伸手轻轻地抚过那一抹凄艳的紫色。那块纱巾已被血液牢牢凝固在一条条的伤口上,仅堪蔽体而已。看他举手欲碰,巫海门先行止住了他:“陛下,您若揭下这道布,才真是教他痛不欲生呢。”
秦容臻一听,赶快收回颤抖不休的手。他扭过了头,不敢再看如此残忍的一幕,低声问:“他身上……怎么了?”他无法想象,那白逾丝绢的柔肤,是怎样破碎成千万条浸血的筋肉。巫海门承问,却好像十分骄傲似的。他从刑具架上摘下了一把长逾一尺的铁篦子,在那细密的梳齿间还黏着深深的血痕,就如一个盛血的凹槽一般。
只听他慢悠悠道:“臣只是为他略加‘梳洗’……先取滚热的开水烫过三遍,再以铁梳施诸人身,反复篦洗,不出一刻,皮肉尽褪……”他眼中闪着欣喜的光,痴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能熬过这道刑的人……”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觉胸口一阵刺痛。瞬间,他的眼珠充血,涨得像两颗即将掉下来的野葡萄:“陛下……”秦容臻冷冷地抽回被用作兵器的匕首,那是他佩作装饰、随身不离的短刀。他侧头对守卫的兵士道:“把他带下去,让他自己也尝一尝这些酷刑的滋味。”
巫海门一听,顿时不顾疼痛,扯着破锣嗓子嚎了起来。他的脸孔吓得煞白,已是矢溺齐下了。
直到室内恢复了安静,才听到笼子里传来细细的悲泣声。秦容臻赶忙上前,双手将他抱了出来。可是失去皮肤的屏障,再轻柔的触碰也像刀剜针刺一般。杜晏华在他的手上躲闪不休,秦容臻吸了口气,按住他乱动的身体,强压下心头的不忍,提起了那一把湿淋淋的黑发。
接触到那一双神光涣散的眼眸,他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那双眼睛何止是认不出人,连自己身为人的意识也消失了,就像是两枚浑浊的玛瑙。看到仇人的面容,他的眼连眨都不眨一下。长长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那如幼儿一般空无一物的金瞳。
秦容臻扯下身上的软缎睡袍,将他整个人裹在了其间。即便那身月白长袍是由天蚕丝勾织而成,覆在杜晏华的身上,也如岩浆浇裹。他取出顶在他口舌间的木丸,将他的头轻轻枕在臂弯里,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出牢门。
临走前,他不忘下了一道命令:“这一月间,除了陈叔文,还有谁私自进来过?汇齐了,明日东市候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