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七(2 / 2)

朝中充满了这些附逆取利的蠹虫,倒不出秦容臻的意外。使他费解的是,杜晏华竟然没有亲自挂帅,与他交战。国事固然倥偬,乘此之机转移朝野矛盾,树立自身威望,却是更重要的一步棋。凭着对那个人断事风格的熟悉,他不信他见不及此。

虽然他恨不得将其刳肚破肠,碎尸万段,然而当前局势明显对自己更为不利。

他的防线步步后撤,已退至深山腹地。这里条件艰苦,山道盘旋,房屋建在边缘陡峭的山塬上,要取水还要从山下担上来。从羊肠山路上冒险回还的士兵,肩头都教竹扁担磨出了一个个血泡。后方的勤务兵还算是运气上佳,留得一命,在前线作战的将士通常有去无还,若非降顺了刘初熹,便是一个不留的坑埋全歼。刘初熹是行事老辣的沙场老将,知道怎样攻心,才能使敌人望风逃散、不攻自破。

秦容臻每日接到的都是我军败绩的消息,早已如惊弓之鸟。他的住所在山间,四壁透风,一到雨季,更是洪流倾泻,四面滔滔山林都似在哭泣嚎啕。他一旦离了曾经的华服美婢、金屋敞第,就好像失却故乡的流民,身心均无所安措。夜来只要有一点动静,他都会很快惊醒。即便面对誓死护卫他逃生的亲兵,也是不许其来到寝帐三步以内。无情的背叛已使他草木皆兵,从此以后,他看臣下的眼里都带上了厌恶、恐惧和怀疑。

可是这天从战场逃回的士兵却大有不同,他不是走战况正酣的南路,而是从悬崖万仞的北路而来。这个人一身农夫打扮,皮色却不似常年日晒之人那般黝黑,颏下无须,姿容清秀,显出身份的特殊。秦容臻立刻屏退从人,这人纳头便拜,嗓音尖细。如此近距离的一瞧,秦容臻也认出了来人,失声道:“你是曹正心的儿子……”

太监虽不能生育,但有权势地位的掌印太监往往会收养干儿。曹正心身历两朝,屹立不倒,膝下养子无数。秦容臻也只是看着他眼熟而已,并不能叫出他的名字。然在此刻得见故人,为他带来宝贵的宫中消息,已足够令他泣祷上苍了。

果然,这个小太监先自报了家门。他叫孺果儿,见在宫内御马监当差,提督腾骧四卫营。他虽遭一刀,武艺未失,擅能飞檐走壁,攀藤附葛,曹公公这才把他派了来。他赍有一封永安帝的绝密遗书,封在一个紫香囊之中,盖效古人的“锦囊妙计”也。展读一过,秦容臻不禁连连叩谢上苍。还命人就地摆起了坛壝,连夜祭拜先帝。他夹泣夹喜的声音叫道:“如此,江山可保,苍生之难可纾矣!”

他对父亲的感情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沛、真挚,仿佛那些在他生前人为制造的距离,现在都得到了补偿。

他连夜将仅余的一万部伍,编成了十支服色不同的千人队,各由一名忠勇宿将带领。与此同时,他还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不许与敌人正面交锋。士兵们初感诧异,又听了他如下的一席话:“你们两队一组,结伴同行,出山尝敌。敌若来攻,速速退回,倚山自固,切记不可交兵。敌人追来,余下小队在丛林密树间呐喊鼓噪,擂鼓壮威,以助同伴逃回。敌人若回,尔等可趁夜下山,倚靠风势,焚烧粮草,偷盗马匹,肆行骚扰,疲馁敌军。可记住了么?”

这些应征来的大多都是军户,丁是丁卯是卯,从未听过如此流氓无赖的打法。乍听之下,很不符合他们快意恩仇、乱刀斩麻的脾胃。秦容臻却不给他们抗议的机会,撤掉了几个口出异言的将领,趁机提拔新立军功、顺从敢战者,以帝王余威震慑了全场。一时间上下同心,唯他的金字大纛马首是瞻。

与此同时,有一支由新城伯统御的五军营围子军,在夜色掩护下潜行下山。他们一路顺着洛水、汝水,取道南阳、新野、房县,深入到巴东一带的大凉山中。

遗书中所写是真是假?即便是真,多年过去,山石崩塌,河流改道,是否还能找到原来的地方?

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自从使出了这最后的撒手锏,他就惶惶不宁,每日延颈翘盼,夜来也常有噩梦袭身。留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甚至要躬操井臼,杀猪宰羊,艰苦的生活消磨了他的帝王风度,却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别样的同情。他从未想过,生在白丁之家的妇人丁壮,为了维持起码的生计,竟要如此风吹日晒,皮肤皴裂。因身份悬隔,那些人对他并无所求,只怀揣着微微的好奇。在馈送狍子、麂子等野物之时,站在门边偷偷地看他一眼。得见天颜,便觉得是无上至福了。

他也发现,山民男女不拘细故,调情诉秘,从不背人。他的“行宫”地势较高,占据了泉眼。一大早天不亮,就有一对对的青年男女,肩膀斯并,男的提个水桶,女的就玩着辫梢儿,一路走,一路洒下呢喃的燕语。在这样的氛围中,连山泉饮到口中,仿佛也带上了丝丝的清甜。在无止尽的军情焦虑中,这算得是秦容臻唯一的解颐时刻了。

在一旁观瞧时,他虽有旁观者的歆慕,却并无置身其中的愿望。无论是金水河上一夜千金的绝代妖姬,还是才艺并佳的世家贵女,那柔韧的腰身、婉转的歌喉,妙手偶成写丹青,咏絮才调联篇句,并非不能唤起他一时的情欲,只是终归不得长久。

没有一张面孔可以抵御皇帝喜新厌旧的胃口。孝慈皇后李氏也是个顶儿尖儿的人物,据说李杜诗书,都能成诵。更兼天生凤质,纤秾合度,骨法清奇,美貌横生。又善弄玉箫,贤而能文,可称美艳无双,独步天下。在她故去后,他却很少想起她来,甚至在梦中也记不清她的面容了。他并未顺从大臣的心意重新立后,倒不是像他宣称的那样,难以忘怀潘岳之痛,而是放眼天下,能及李氏者,他尚且不动心,又矧不若李氏者?

怪道古代君王,建迷楼,蓄豹房,原来皆是排遣不过那像死神般日日窥伺的无聊。那是沉寂的生命在发出临死的悲鸣。而杀死他自己的不是旁的,正是无所不能的权力。

他在山间野民献上来的一把雨后嫩芹中,听到了春雨洒进泥土缝隙的声音。伴随着破芽的微微悸动,他感到心脏充满了强烈的思念。思念的是何人?何物?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