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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 / 2)

秦嗣环嘴巴一扁,很不满意他的顶撞。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势要迫他就范:“你要不跟我去,我就告诉先生,前几次的仿书也都是你写的!”

杜蘅的小脸瞬间垮了,受不住他几次三番的作弄,作势便要赖着不走,当场大哭。谁知秦嗣环眼看事要决撒,抢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极近地从后贴着他,低声道:“你陪我走这一遭,下回我们玩捉犯人,让你当刑官!”

这个奖励并不太吸引人,无奈杜蘅自知拗不过他,急需下台,只好点了点头。秦嗣环这才放手,再去看他的嘴唇,竟比方才还要红润了好些,不由得呆了一呆,心想:“拿我的素钏姐姐、金枝姐姐、诗云姐姐凑在一起,怕也赶不及他!”

杜蘅被他一路提溜着,赶鸭子上架也不似这般不情愿。来到麟趾殿外,惊动了不少宫监婢女,刚要禀报,却被秦嗣环强行抑止了。杜蘅在门外看了一圈,只见有好几顶熟悉的轿子,其中一顶还打着柳府的灯笼。殿内人声时高时低,似在谈论很严重的事情。杜蘅有些害怕,生怕回去挨打,扯了扯秦嗣环的衣袖,带着哭腔道:“咱们走罢……”

秦嗣环不为所动,躲在一栏富贵竹后,伏低身子,还在伸手招徕杜蘅:“快过来,看你爹爹和我姑姑吵架!”孩子心性好奇,最爱看大人急赤白脸,高声争论。杜蘅虽担着小心,也有一丝丝人来疯的特性,便依言靠到他身边。秦嗣环刚说:“怎么样,我没骗你……”话音未落,就被他小声嘘了回去。

殿上点着十数枝小臂粗的牛油烛,一片灯光如昼,映得鎏金龙椅光华逼人。在金丝御帐前,当先跪着两人,其后还有一群作为见证的文武老臣。只是事态严重,这些人纷纷俯首跪地,恨不得成了石头人,以免引火烧身。

那身量稍矮的华衣女子,正是代国公主秦兰裳。她已换了一袭水红里子的夹袄,外罩藕色绣花坎肩,为了面君,也戴了一些钗钏珠环,鸦发中缀着点点银花,已有了些成□□人的风韵。她双手高举长剑,调促声急,似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皇兄!臣妹亲眼见来,他——”她一指跪在身侧的杜晏华,咬牙切齿,道:“此人内树党羽,外通敌国,还敢谋害公主,反迹昭彰!乞皇兄速按我大周律典,处以极刑,以正人心,固皇基!”

秦嗣环拉了拉听得入神的杜蘅,小声问:“什么叫做‘反迹昭彰’?”杜蘅虽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心神已全乱了,支吾道:“就是反贼。”“哦。”秦嗣环点了点头,接着细听。杜蘅怀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有些不敢看他,只是默默地伸过了手。一如往常那般,被秦嗣环迅速握住了,这才略为平静,继续去听。

杜晏华眼神流眄,扫过她手上的利器,讽笑道:“公主这是要兵谏?”

国典严禁挟兵刃上殿,靖元帝虽未制止,但一经提起,也面露了不悦之色,看得秦兰裳心里一凉。她忙膝行上前,嘶哑道:“臣妹非敢造次,欲效古人碎首进谏尔!若臣妹之言有一句不实,敢请皇兄大义灭亲,赐臣妹一死!”

风吹动黄帘,靖元帝的身形若隐若现,一无回应。

杜晏华直起身子,理了理袖摆,从容一拜,徐徐道:“臣居外日久,旷废朝仪,实因图鲁木内斗。新汗蓝速忽野心炽盛,难容其叔父阿伏那,广蓄战马,必要置彼于死地。微臣寻思,两虎相斗,两败俱伤,好过一人独大,这才出手助阿伏那逃脱。未能先向陛下请示,是臣之过,臣甘愿领死……”

秦兰裳越听越气,她生平一是一,二是二,最恨这般黑白颠倒、巧言令色之人。还未听完,便着急道:“你先借阿伏那之手,欲将我毙于洞房之内。一计不成,又种毒于琵琶弦,欲将我毒死。尤可恨者,是你将我关在那巨石阵中……”饶是她素来坚强,回顾起九死一生的经历,也不禁为情绪感染,垂起泪来。她想起回长安的千里程途,为躲避搜查,不得旅馆栖身,只有露宿野外,或是存身破庙。诞下小女儿的那一天,更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野岭,虫蛇出没,虎豹丛生,没有稳婆看视,险些便要了她的性命。

这些她难以出口,只是化为了一声怒喝:“我究竟何处得罪过大人,竟遭致你如此辣手?”

杜晏华直起身来,面对着狂怒的秦兰裳,只是作了一揖:“臣救驾心切,反而招致了公主的误会,臣不能无咎。然公主所言,那日阿伏那伏在洞房之外,乃因忠心耿耿,保护大汗。恕臣直言,公主当日是否也挟有利刃,或是做出了什么招人误解之事?”

当日秦兰裳确实暗藏兵器,为了刺杀蓝速忽。经此一问,怔了一怔,欲待自辩,却又哑口无言。他见状一笑,续道:“至于琴弦下毒,皆因公主受此一难,精神紧张,有些草木皆兵了。敢问公主可还记得制毒之方?”

秦兰裳赶紧道:“当然记得。”虽没物证,但她自恃记得配料,既经询问,赶快写在一幅纸上,恭敬地递给了传送的太监。靖元帝看也不看,道:“宣太医。”太医院的刘院正早已等候多时,这时一溜小跑进来,行过大礼,手指颤抖地接过药方。看完以后,伏地启奏:“启禀皇上,常人皆以毒药越毒越好。殊不知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有许多众人熟知的烈性毒物,若是混在一起,效力抵消,反而难起作用。臣纵观四海,从未见过这样配制的毒药。还请陛下另觅高明,许是微臣医术不精,所见不到……”

帷幕后,靖元帝冷笑一声,挥手使他退下。看着秦兰裳,嘲讽道:“至于第三条,朕虽未亲眼所见,然也大体猜测得出。你身为王妃,却不守妇道,红杏出墙。那蓝速忽作为你的丈夫,怎能不气!多亏了杜爱卿及时通知左贤王,将你救出困境。不然凭你一身,还能逃得出这困死过万千英雄的魔鬼城么?”

秦兰裳闻言先是一呆。她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的清白竟会在这种场合成为敌手的论据,不禁又急又气,还夹杂着一丝自尊受挫的耻辱感。她见抗辩无效,眼一闭,心一横,喀嗒一声,利刃出鞘。偏巧她的身形正对窗外,杜蘅一惊之下,失声大呼:“爹爹小心!”

殿中登时大乱。“什么人?!”几个锦衣卫士斜掠而出,却只看到了墙头边两个蔫头耷脑的小孩子。秦兰裳在心中道:“便做道治我的罪,我也说不得剑走偏锋!”她趁此际人心浮动,众眼分散,挺剑便向杜晏华刺去。

这一下变起不测,谁也没有防备。眼看一剑落实,便要血溅当场。就在此刻,靖元帝忽然从幕后走了出来,手中的九龙晶纹翠如意一挡,撞在秦兰裳的虎口上。靖元帝并无武学修为,出手也只是眼力准确,丝毫也伤不到她。她却大惊失色,不敢强行出剑,只得伏地叩头,请罪道:“对不住,皇兄……我……”

靖元帝一身龙纹锦袍,上绣日月星辰、五爪金龙,佩白玉青绶,朱袜赤舄。身长七尺,伟岸挺拔,举手投足,自具威仪气度。此刻动了气,脸色阴沉怕人,越加令人生畏。他沉声道:“擡起头来!”秦兰裳依言擡头,定定看着他,正待再辩。就听啪的一声,左颊一热,已挨了一记掌掴。靖元帝冷冷道:“这一掌,是罚你痛失妇仪,丢尽上国体面!”又一声脆响,秦兰裳被打得朝左偏去,脸上五道指痕清晰可见。“这一掌,是罚你搬弄是非,以妇寺之身,妄议大臣!”

秦兰裳本有一腔委屈,受此一激,骄傲的心性又占了上风,硬生生地憋回了眼泪,转以倔强的眼神盯视着他。一扬手,重重掴了自己一下,这一下却比靖元帝出手更狠,她的一面嘴角已渗出血丝。

“不需皇兄动手,我来说。这一掌,是罚我御前行凶,谋刺宰相罢?”靖元帝一怔,怒气被堵得不上不下,拂袖道:“回到你的公主府,禁足一年!不许再给朕生事,也不许去外面丢朕的脸!”他已然气得脸色铁青,几乎便要当众咒骂。谁知秦兰裳吃了豹子胆,并未退缩,也不懂得见好就收,而是提高了声量,仿佛在说给外面的什么人听:“求皇兄留步!我有证人!”

靖元帝脚步一停,原本为他张开御盖的太监也站住了。他回头,声音中满是不信任:“你还有什么花招要使?”秦兰裳唯恐靖元帝不肯听她把话说完,一心急,语声更促:“请皇兄先屏退杂人,召柳夫人上殿回话!”

听到这一句,杜晏华的脸色才微微一变,手也不自觉地在袖中握拳。秦兰裳顶礼道:“柳姊姊亲口告我,她有此人谋逆的证据。柳姊姊不顾夫为妻天,甘愿舍弃夫妇大伦,也要为皇兄尽臣子之忠。恳请陛下听她一言!”

靖元帝的目光转向了跪在下首的杜晏华,眼神中头一次有了些暗昧难明。他沉默了片刻,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