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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2 / 2)

秦兰裳呼吸蓦地粗重,低声道:“不……这根本就不是人……”心神一乱,清澈的灵台投下了邪恶的阴影,她再也维持不住心力,神功一散,她周身的破绽都暴露在敌人眼里。老人蓦地推出一掌,自下而上,攻向了秦兰裳的小腹。

那里都是柔弱的脏器,若受此一掌,再无活理。千钧一发之际,秦兰裳回剑横挡已是不及,而且他这一掌蓄毕生功力于一役,强接硬挡,势必剑折人亡。她看准了头上一道石梁,长袖挥出,身形一荡,已在半空。而就在她的脚下,山石碎裂,崩出了一人高的大洞,凹进去的山体不同于外表的土黄,而是泛着青光。

秦兰裳居高临下,看得无比清晰,那崩碎的石块色有青意,白中带绿,正是纯正的碧色。她下意识地开口默念:“方春而芽,白者渐有青意……故曰碧,属震!”在她吐出最后两个字时,脑海中哗然一响,如同洞开的石门,霎时间天光敞亮。

老人一击失手,并不见馁,重提真气,杖如雷霆,砰砰轰轰地肆意击下。这已不是对打,而是纯粹的泄愤了!

秦兰裳长袖交替挥出,身如猿猱一般,在石壁间上上下下。她虽不至受窘,然这般大开大合,也耗去了她不少精神。相较之下,老人的气海仿佛不会枯竭,杖击不到处,一双肉掌要左便左,要右便右,猛烈灵活,兼而有之。而他击中的地方,碎石纷落,虽不像方才那样开碑裂石,但也足够震落表面的岩体。

秦兰裳有心引着他去击打岩石,每次皆等到他的掌力迫近身前,呼吸窒涩,这才翩然而起,轻巧避过,姿态飘逸,如长空中的落花。接连十几掌过去,老人气力渐衰,脚步虚浮,可是他却不知停手。这样胡打蛮撞下去,非要力竭而死不可!

秦兰裳想起他将自己救出流沙,又为她打来食物等情,忽然不忍看着他自尽自绝。于是趁着他转身之机,剑鞘劈空而下,既快又准,敲在了他颈后大椎xue。因她含蓄着内力,并未出尽全力,老人只是闷哼一声,软软地栽倒在地,晕过去了,骨枪也脱手飞去。

黄沙将至,飞扬的沙子就如一道随风飘卷的帘幕。秦兰裳拖着老人,将他藏在了一个背风处。做完这一切,她迎着风沙走了出去。

方才老人震落的碎石还摊落在她脚下,她细心地一一捡起,揩去上面的灰土,露出了本来的颜色。果然不出所料,那些石子的断面,有的色白,有的色赤,有的色黑,有的色黄。她顶着强风,找到石块所属的山体,颜色亦是分毫不差。

奇门遁甲。

怪不得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这世上本没有闹鬼的事,比鬼神更可怕的是布局之人的心。为了置她于死地,他们可谓是费尽心机。

可是她偏偏不认命。

她回想起童稚之时,常会听永安帝提起一些术数之理。彼时他功业已定,醉心武学。虽知天下不会有一人敢于接下他的一剑,他创制出的绝世剑法也将深藏宫中,就像一柄永无出鞘之日的利剑,他还是花费大部分的时间去打磨它,仅仅因为他喜欢。

永安帝晚年精研易理,深信天人合一之道,于在剑法中也常常暗喻变化,五行之气交相流贯,旺衰休囚,荣枯憔悴,端的神妙难测。秦兰裳不似他的哥哥,只将眼光放在帝王之术上,凡是于治国之道有损的旁门邪术,一概不加究心。她怀着一片童真的好奇,认真地倾听父皇的那些自言自语,渐渐地竟记在心中。虽不明其理,此刻想来,依然历历在目。

坎、艮为白,万物初生;初夏属巽,色变为绿;盛夏在离,熏灼色紫;秋深在兑为赤;交冬为干,万物归根,无色可见,故亦曰白;黄主土,四季有之……

当时出于好玩而背下的口诀,一一分明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按着坎一、坤二、震三、巽四、干六、兑七、艮八、离九的顺序一一数去,最高的八座石山连带她自己的位置,恰成一个九宫之阵。她取出星图,根据星辰行进轨迹,推算出时日干支,再应用到九宫中时,忽然一阵泄气。

开门临三、四宫,休门临九宫,死门临一宫,景门临六、七宫,伤、杜二门临二、八宫,凡此为迫,门制其宫之象。经云:“吉门被迫,吉事成凶。凶门被迫,凶灾愈凶。”

这是个死局。

黄沙如海上滔天的巨浪,形成了高达数丈的尘墙,仿佛一个拱形穹窿,前端下垂,要将地面的一切吞噬进去。此刻秦兰裳已不能视物,除了迷住眼睛的一片黄尘,她已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坚硬粗粝的滚石从天而落,扑往她的口鼻。

她就地一滚,身子紧贴地面,双臂抱头,紧紧捂住脆弱的面部。她像是躺在一张摇晃不定的绳床上,不时有凌空抛起的感觉。在一次下坠之时,她敏捷地拔剑出鞘,剑锋在岩壁上没入了半尺,激射而出的火花几乎喷在她的面上。她死死地握住剑把,竭尽全力,不教自己被狂风卷走。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风声渐息,形状不一的石块像降下了一场石雨,劈劈啪啪地打在她的头领身上。最恐怖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沙暴以后的大漠,温驯一如洁白的群羊,连绵起伏的小丘在月下纹丝不动,隐然可见银色的浅浪,正在细细波动着。

秦兰裳大半个身子已埋在了沙土中,所幸紫陌剑不曾脱手,然而神光玉秀的剑身也已缺口密布,看来比破铜烂铁好不了多少。她不无惋惜地拔出这柄陪伴在侧的神兵,抑制下心头的不舍,决然抛了出去。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沙漠里的动物对气象变化最为敏锐,沙暴来临之际,早已成群结队,避往他方。偌大的巨石阵中,除了她自己,听不到一丝活物的声息。只有冷月如钩,照耀着无言的石墙。那些石块经过千百年的侵蚀,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偶尔贴近墙根走过,还能清楚看见垒叠出的砖块。

曾经是何人居住在此地,他们如今又在哪里?

她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凉。

不知道那个老人,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躺在这朗月寒星之下,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是何物支撑着他,度过这无边的囚禁岁月?

筋疲力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饥饿。先是一阵困意,肌肉酸软无力,随后胃中又火辣辣地烧灼上来,一直到她觉得擡一擡手、睁一睁眼,都要耗费无穷力气。

她不知自己还能强撑多久,但是她在等。

等待天辅之时。

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之时。此六时符使未分、奇仪安位,天乙贵人,辅甲而遁。经云:“天辅之时,有罪无疑,斧钺在前,天犹赦之。甲为青龙,贵人乘龙。万神呵护,摄服诸凶,故为吉也。”

薄云散尽,上弦弯钩高挂天际,泛着上古兵器的冷光。

周围一切风声都止息了,午夜来临了。

秦兰裳强忍着辘辘饥肠,随意选取了一个方向,照直走去。甲子日适逢甲申时,时乘六龙,贵人御天,上上大吉,百无禁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上阴云遮月,即将月落东山。她必须赶在这个时辰以内,才有望逃出升天。否则九宫轮转,八神临方,就不知前途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了。

在饥渴疲累之中,她迸发出最大的力量,几乎已超过了她体格的极限。可是即便耳畔回声震荡,心脏狂跳欲出,她依然不曾放缓脚步。到了后来,她已然是连滚带爬,顾不得姿势难看,时不时摔个狗啃泥,咬了一嘴干硬的沙子。

终于,牢狱一般的巨石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沙海。驼铃的轻响像是海市蜃楼的乐声,轻盈地吹送入她的耳中:“丁铃铃,丁铃铃……”

她知道她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