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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1 / 2)

自那传递血书的僧人去后,秦兰裳坐不安席,食不知味。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她时常看见柳盈素净寡淡的脸,可是她明明看过这张脸着上颜色的鲜明艳丽,她的思绪藏在她低眉拈针的微笑里。现在秦兰裳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知情不报,她就枉为永安帝的女儿、周朝的公主。可是她也实在不忍教她的柳姊姊守寡,想到她要亲手打碎闺中密友的幸福,她久已沉寂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桑德仁钦也曾劝说过她:“历来朝代更叠、成王败寇,都不过是野心家在拿苍生作赌注。谁胜谁负,鹿死谁手,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何必为此徒增烦恼?”其实她又何尝不知,世人积三业行,皆由妄心作祟,有情众生世世流转三界,辗转轮回,不得涅槃。然而这一次,她要细细体味这抉择的沈重、痛苦,这是留给所爱之人的交代。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仍是同起同住,秦兰裳的风息瑜伽已练到第七重,正是要紧关头,需将左右脉的气息纳入中脉,才可现证光明境界。她却常常想起那个受托传信的藏僧,不知他走的是哪一条路?此刻到了哪里?她既已算出阿伏那必将大举南下,而高居朝堂的缙绅,不知有多少已为杜晏华买通。只盼皇兄早一日看穿这奸邪的真面目,使这一场危难消弭于无形。

这日桑德仁钦要为一个谿卡的宗主主持临终仪式,一位收藏法器的僧人突然病倒,秦兰裳不得已承接了任务,与他一同跋涉,前往山南。她也正要借此舒缓焦虑,预知一场大战在即,她更日日勤修苦练,直练到十指出血,头脑钻痛。过往的痛苦启发了她的慈悲心肠,不忍见更多的人遭受生离死别的人间至苦。

舟行在湟水河上,木船的马头朝向后方,破开浪花,一道白迹将其余僧人隔在身后。天空是日出前的薄薄透透的浅蓝色,映着一弯白月,流云细碎,飞鸟翩然。所有的黑都似沈淀在了水底,他们坐在无边的暗夜上,头顶是湛蓝的湖水。

桑德仁钦从水中捞起了一块圆石,像观心一般,目光微微下垂,好似沉沉入定。一只白鸟恰从头上掠过,衔走了这块石头,随又落入水中。桑德仁钦露出了莫测的笑容,道:“好兆头。”秦兰裳从船舷回头,右手还在无意识地拨着浪花,带起一片冰凌相撞之音。

“什么?”

“我家乡那里有一句俗语,情人如同鸟和石块在路上相遇。”

秦兰裳喃喃念了一遍,在心中自问:我们这样算是情人么?

在她看来,世俗的情人该离不了贪嗔痴怒,有很多情感涌动、难以自制的瞬间。可他们两个虽做尽了情人才做的事情,毋宁说更像求道途中偶遇的香客,只是结伴同行了一段程途,不曾有刻骨铭心、可歌可泣的过往。

桑德仁钦握住了她的手,他身体的温度也像贴肤配戴了许久的玉,似不具备本身的热度。他静静道:“你就是我的艺卓拉茉。”

“什么意思?”

他却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微笑作答:“就是水晶山上的雪水,党参叶尖的露珠,空行女酿的酒。”

秦兰裳越听越不明白,好在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云山雾罩的对话。侧耳倾听着风吹裂寒冰,隐约送来了红梅的清冽气息。在这浓雾弥漫、水流深广的湖面上,有一缕梅花香。

那位年老的宗主久病在床,干瘪如一具活尸,深褐的肤色像石斑鱼,两眼像风化的石xue。可是他的神情却极为平定,直视上方,似已往生。桑德仁钦从碗中沾了几滴甘露,洒在病者的面门上,口中喃喃有声地念着《中阴闻教得度》。随着一阵身体的震颤,灵魂已从半开的口中飞去。秦兰裳浑身一个激灵,看着桑德仁钦从死者家人手中接过衬钱,到了无人处,她才抱着肩膀,哆嗦道:“你你不会害怕么?”

桑德仁钦却道:“为什么要害怕?你不是时时刻刻都和活着的尸体待在一起么?”

秦兰裳愣了一下,忽然感到由衷的冷意。她很想问,如果只为了来世而活着,那么现在的我们算什么?他看待自己,是不是也如朝露流水一般,得之固喜,失之无怨?

她好想回家。

回程并不赶,他们有空在市镇上逗留。这里的酒市不卖醇酒给出家人,他便化装为一个富家子弟,拖着长长的编织而成的粗辫,穿着华贵的藏袍,耳垂明珰,颈佩松石。有货郎摇着皮鼓,背着沉重的货架前来,上面挂的有胭脂水粉、魔合罗、梳头篦子,都是中原随处可见的小物件,式样也普通。她看到一个方方的小铁盒,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那货郎沉下左肩,右手掀开盒盖,凑到秦兰裳鼻子下,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话。秦兰裳用手拈起了一些,放在唇上,忽然全身震颤,眼中似有泪花滚动。这竟是碾得极碎的茶叶,虽然叶子很老,颜色也沉,自然谈不上上品。然而在这离家万里的地方看到熟悉的饮食,她还是热泪盈眶。

桑德仁钦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指了指门口牲畜背上的银马鞍,那货郎立刻两眼放光,忙不叠作揖打拱,卸下鞍子包好,摇头摆尾地去了。秦兰裳捧着这一方铁匣,竟似承载了全部的乡思。她向青瓷鸡心碗中注入雪山泉水,一缕微苦的幽香涩然绽开。

她知道很多人都将桑德仁钦看作人生导师,倾吐心中的情结。她看着碗中沈浮的茶梗,想到自己幼年的经历,忽然也有了很强的倾诉欲。长久以来,她习惯了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倾听者,消化他们的悲喜迷惘,却从不曾向何人敞开心门。

她断断续续道:“我生母是伺候先皇的更衣,地位极低,先皇在儿女中却最喜欢我”她想起永安帝将孩提时的她抱在膝头,用一柄带着黄色剑穗的青锋剑逗弄她。她从小骨骼粗大,异于常人,对寻常女孩儿见之色变的武器不加畏惧,还敢舞弄比自己身形还长的锋锐宝剑,引得永安帝哈哈大笑。

她忘不了秦容臻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眼神。

永安十六年,十岁的秦容臻正式册为太子,他知道这是父皇旧伤复发、身体衰弱之下的退让之举。他曾清晰地听到甚少温存的父皇用惋惜的声音,在抱哄秦兰裳时说:“可惜你不是个男孩儿。”

小时候一起赌骰子,兰裳仗着年小受宠,总是偷偷地移开竹筒,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小手,将骰子的点数翻过来。永安帝并不因作弊而罚她,反而抱起她,亲昵地用胡髭蹭她。当轮到秦容臻,他老老实实地看看婢女手中的竹筒,犹疑不定,迟迟不敢开口,总会惹得永安帝艴然不悦:“为人君者,最贵杀伐决断。博术小道,尚且迟迟不决,来日如何震摄群臣、诛除妖氛!”

所以当迟暮的永安帝卧病在床,气若游丝,指着秦兰裳,对玄衣??裳、皂纱折巾的秦容臻道:“她的天地在江湖,你不需忌讳她。”仅此一言,便决定了她往后的命运。他还握住她的手,往日坚毅的眼神中,此刻布满哀伤:“代我回去,看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