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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 2)

直到此时,她方知天地浩大,可她偏偏要自寻苦恼。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悠远的横笛,重复着刚才的旋律,笛声凄楚,如泣如诉,盘旋缭绕,催人下泪。听着这邈远的笛音,真好似蕴结了无尽忧思。此情之深,此恨之重,竟似穿透了黑暗,也穿越了时间,人人恍见云漠中一轮皎洁的圆月,照耀着相隔两地的情人,真有今夕何夕之叹。

秦兰裳妙解音律,听出这声音不似寻常八孔龙笛,音调低抑,间有杂音,隐有古拙之意,不禁对这乐器感到好奇。她猜或是随行的军门即兴生感,触起乡情,便也不再追寻奏乐之人,而是重又低眉,弹起了琵琶。管弦争喧,妙合无间,直令闻者断肠。

乐声响了一夜,她始终不知道吹笛之人。

第二日,红轮半升,便已照得四野皆白,换算时间,竟是较中原晚了一个时辰。远远的丘垄背后,露出了一片漫卷的红旗,霜重露浓,旗帜似冻结了一般,狂风也托举不起。一声金角之后,一队长帽短靴的胡人仪仗奔近前来,坐下的宛马踏起阵阵黄尘。坐在前面的人身量甚长,膀阔腰圆,直如一座铁山移近,竟比同行之人高出一个头。等到了近前,才看他一部缠结的络腮胡,其上挂满了金玉装饰,两耳垂坠着黄金吊坠,束蹀躞带,左衽纹绣,巨目深眼,鼻峰高耸。待他身后的通事介绍完毕,众人才明白,来者正是图鲁木白帐首领、左贤王阿伏那。他享有善战才名,在国中说一不二,连他的侄儿、真正的大汗蓝速忽都要惧他三分。国人皆称他“匍尼热汗”,意思是无冕之王。他既亲来迎接,足见对□□公主的尊重敬仰。

秦兰裳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吐纳之后,气息甫平。她强忍着对腥膻之气的厌恶,指示宫人和阿伏那交接。在凝冻的红旗下,缓缓驶来了一架绣着博山纹的鹿子罽马车,遍饰金玉珠玑,显得耀目辉煌。在阿伏那固请之下,秦兰裳不得已,迈出原先的马车,步入了铺满羊毡的新车。她被白云一般的织物围在中间,身子好像下陷一样,手脚皆没处存放,顿生不安惶恐。

她听见马车前方传来一阵低语,遂压下不适,探头望去。太常寺卿杜晏华使人赍出红匣,内中盛满了耀眼的金珠美玉、绫罗缎匹,阿伏那不发一声,自有人替他收下。两人并肩行了一段路,就如藤萝依着乔木,时闻轻声碎语,密密传来,入耳绝非汉话。一转眼间,杜晏华已判袂而来,沐着她警惕的视线,温然一揖:“左贤王远道来迎,须有回礼,方合礼数。”

秦兰裳在他面上未发现异色,只得调转开眼,问了一句:“从此处至金帐,尚有几里路程?”她本拟到了地界,道上时间便不长了。孰料杜晏华微微一哂,安慰道:“从此处至交河之畔,尚有半月路程,公主宽心养息,以免舟车劳顿,有损玉体。”

秦兰裳望着四野茫茫,真乃云外见山,山外是云,简直疑心眼前景物无有动弹。阿伏那的健马已在前开道,无奈之下,她只好登车起行。随侍的宫女觉得她话少了很多,常有琵琶声从帘缝中泄出,在群山间回绕,如失巢的孤鸟。

这一程,她喝的是马奶油茶,嚼的是驼峰黄羊,打水洗面之时,她仿佛闻到了周身散溢的膻气。同来的婢女也多有肠胃不适的,得了怪病,面黄肌瘦,没几日便相继死去。当日出发的千人队伍,到金帐王廷前时,已只剩下了区区五十人。

虏廷陈设简陋,礼教风俗皆与中土不同。图鲁木上层的贵族官僚,无分长幼贵贱,团团围坐。帐中铺设能容百人的巨幅地毡,遍织龙凤花纹。正中土炕上坐着手拥毡褥的大汗,年纪甚轻,黄金面具下的一张脸苍白透明,已显出未老先衰的前兆。他的身材单薄如纸,身子稍倾,就带出了一阵深入脏腑的咳嗽。在他身后,正立着一位肤色金黄的藏僧,身披红色法袍,头戴五骷髅冠,腰系织锦裙,颈上悬着一挂松石项链。他左手持法铃,右手则握着十字金刚杵,双目低垂,眉心印着一颗红痣,神色轻舒,似在拈花而笑。

阿伏那左膝下跪,摇肘而拜,同时奉上了腰间的金牌。蓝速忽擡手示意,并不下座。他膝盖触地,立刻起身,下巴倨傲地扬着。蓝速忽转面去看兀立帐中的秦兰裳,表情兴致缺缺,只是勉强说了几句天神保佑的客套话。

秦兰裳看他下颌尖削,中气不足,像极了刻薄的短命鬼,不禁在心里暗问,我真的要对一个病人下手么?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绕过藏僧,只觉他比起这汗王来,容貌气度、动止行为皆要远胜。那僧人感到她的目光,正正擡头,一双清澈如雪山的眸子和她对视,额上的肉痣大小似一颗红豆,泛着艳异的光。

她微微一愣,移开了眼,忽然有点遗憾余生太短。

根据仪式规定,她与蓝速忽并肩坐在火炕上,接受在场众人的罗拜。他们在拜礼时皆牵着马匹牲口,少者十匹,多者竟至百匹,一时帐内声鸣鼎沸,牲畜散发着热意,烘得室内臭气腾腾。秦兰裳勉强端坐,忍到了婚礼结束。

那红衣僧人最后来拜,竟说得一口汉话。他自言是吐蕃“钵阐布”,职居僧相,因吐蕃王灭法欺佛,出逃至此。曾在五台山的莲师寺挂褡,略通中原音韵。他吐字轻缓,就如山间的潺湲溪流,淌过鲜花盛开的青草地。

祭过天地后,帐中的勇士一齐出列,臂挽竹节弓,看着悬挂在帐外枝头的千条柳丝。这叫射柳比赛,一击而断者才算优胜,若射而不中、中而不断,皆为败北。这些年轻人都是铁木汗当年培养的“拐子马”军的后代,熟谙兵理,又对大汗忠心不二。多亏了他们坐镇王廷,蓝速忽才不致被野心勃勃的叔叔伯伯取代。

盛在颇黎碗中的马奶酒依次传到获胜武士的手上,只听一片劈劈啪啪的掷地声,水晶四下溅开。伴随着一阵悦耳的乐音,奴隶们流水般送上了烹炙好的马腿鹿肉,并一些饺子大小的糌粑,盛在木碗之中,颜色就如板结的泥土块。饮至酣处,人人互解丝鞭,彼此相赠。更有解下随身衣帛,披在对方身上者。他们喝得满面通红,手足狂舞,不知由何人领头,围聚在火盆旁边,踢踢踏踏地跳起了舞蹈。

在气氛高涨的饮宴上,秦兰裳已做好准备迎接随后的命运。可是夹在密集的人丛中,她忽然感到周身发冷,好像被一个藏在暗中的天敌盯住了,身体本能地发颤、痉挛。她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玉质的人影一闪,就如吹熄灯火前扬起的纱幔,只教人疑心是自己的眼神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