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月,山花盛放,到处飞红倚绿,春水晴岚,十里杜鹃如半天流霞,烧得人心慌意乱,脸都染上了微酡。孟扶风派人求见了多次,都不得见滇王一面,连郎月清也不来了,好像彻底遗忘了他们。长安那边也杳无讯息。若非知道身处虎豹环伺的险地,他几乎要陶醉在三月的春花里了。
每日练完刀法回来,男子都为他放好一木桶的水,看着他裹在长衫中的精瘦身材,暗暗垂下眼眸,遮盖了如火的视线。他伺候人并不娴熟,常将毛巾溅上污迹,或是在地板上留下水渍。这种时候,孟扶风就只有苦笑着将他推到一旁,重将屋子收拾整洁。
一日,他不知在树下捣鼓什么,掘出了一个带红封的圆瓮,揭开上面的一层泥盖,扑鼻一阵草木清香。孟扶风凑近了一看,琥珀色的酒液里沉浮着几瓣玫瑰花,那香气正是由此而发。再回头时,男子一双深邃的眼都眯成了月牙,轻轻托腮,似是不忍将目光挪开,期待着他的反应。
孟扶风举到嘴边,灌了一口,略有酸涩,应是酿制的时间不长,尚未发酵完全。他不忍拂了男子的意,露出笑容,点头道:“酒是好酒,你从哪里学来的?”他神秘地歪着头,双手接过圆瓮,在孟扶风下口的地方啜了一口,脸色像吃了腐烂食物那样难看,忽然对着石头的尖角一摔,缺了口的酒瓮立刻流出了黄浊的液体。
孟扶风明白他的意思,既然给不了他最好的,便索性连已有的都毁去。他舍不得对方的心意付诸东流,伸出双手掬了起来,边喝边道:“其实……咳咳,还行,你怎么不喝啦?”看着他的脸被呛得通红,男子带着笑意,将自己雪白的长袖伸到他嘴边。孟扶风忽然性起,拇指贴合,做了个“五峰山”的手势。男子反应也快,按他的手势,还添了一个拇指,孟扶风不依不饶,逐渐加添,直到两只手都用上,还是战了个不分胜负。
角门子一响,小厮来送每日的酒饭。得到孟扶风的示意,将食盒放在外围的花树下。几片山桃花飘漾而下,落在了男子的唇上。“别动。”孟扶风说着,隔开花片和他接吻。他的眼眸在自己眼前颤个不停,像一池揉皱的春水,耳朵尖也不觉羞红了。
孟扶风看得有趣,令他待在原地,从后槽中牵来了一匹家养的细马。他御马无数,骑术精湛,不一会儿就将这匹牲畜驯服了。男子坐在他身后,虚虚地控着缰绳。孟扶风本以为他会贴上来,后背却空荡荡的,竟有些微的失落。
滇王并不禁他们外出,没有他亲发的勘合,驿站不敢收容他们。随着一声呼哨,那马颠着小步,快跑起来,风带起男子墨黑的长发,他高兴得浑身发抖。山中城镇分散,不一刻,他们就来到了人迹罕至的缓坡上。男子拆下了腰封,两边衣襟斜敞,带着□□的温度,伸手环过了孟扶风的胸膛。
“嗯,做什么?”他挥去那只在眼前摇晃的手,努力看清前路。忽然,眼前蒙上了一层轻软的细纱,如云如雾,依稀能辨出阳光,却看不清景物了。男子在他脑后打了个结,轻轻地将他的头扭向左边。孟扶风一笑,为他的孩子气感到好笑,便当真拉转缰绳,策马西行。纷披的柳条划过他的面门,孟扶风怕痒,身子前后摆动起来。男子又将他的头掰向右边,和煦的轻风扑面而来,连坐骑也放慢了马蹄,仿佛不忍踩到烂漫的花儿。
又转了几道弯,一路都是上行,男子情不自禁地贴紧了他,气喘声急,不再有别的指示。孟扶风隐隐感到不对,那马催促了几遍,都不肯前行,焦急地喷着响鼻。他忽地一把扯下腰带,这一看不打紧,他不禁骇得脸色发青。身前就是一道陡崖,离对岸少说有一丈多宽,溪水湍急,涧底的尖石摩棱而起。再往前一步,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可置信地将男子推下马背。男子趔趄了一下,踩中了长长的白衣,身子从里面剥了出来。他也知道了害怕,像从梦魇中醒过来那样,跌跌撞撞地走向孟扶风,眼里的神色满是歉疚。孟扶风离镫下马,用衣服包住了他,叹了口气:“你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他的表情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牵住孟扶风的衣角,唯恐丢失这点温度。
孟扶风有些不忍,将马拴在树上,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自己不伤害自己,也没有人能伤害你,知道么?”男子温驯地摇着他的手指,以此来逃避他的话。孟扶风搬过他的脸,认真道:“答应我,永远别做伤害自己的事,好么?”男子抿了抿嘴,一副蔫头巴脑的样子,无力地点了点头。孟扶风这才笑了笑,牵起他的手,从地上摘了一朵不知名的菜花。那柔嫩的紫色小花从他布满老茧的手中露出来,显得无比可笑,却莫名令人感动。
“小时候,我娘逼着我数九寒冬练习射箭,我总是对不准,手指暴露在寒风里,像要冻掉了一般。每晚回去,手背上都鲜血淋漓。我娘用姜汁给我擦冻僵的手,这时候最疼,手掌就跟被火烧一样。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被推进北风里挨冻。”
男子微微仰头,专注地听他述说,随之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似乎在担心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孟扶风心头一热,接着道:“那时我也想着,要是这一觉永远不要醒来,那该多好!可是有一天,我站在山头,感到风不是从北边,而是从南面吹来。虽然风力仍是强劲,吹到脸上却一点不冷。我骑在马上,看到人家墙院里的梨花开了。夜晚从底下走过,香气格外浓烈。那时我就觉得,之前那么想真是太傻了!”
听完他生动的描述,男子脸上也微微绽开了笑容,却驱不散笼罩眉眼的愁雾。他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是要教孟扶风安心。他低头的一瞬,孟扶风差点冲口而出:“你有没有姊妹?”这一问似乎会打碎什么,他生生克制住了。两人肩并着肩,跟在马后缓缓踱步而回。远天高树间,一轮红日西垂,暮色被树影分割,更加红得滴血。他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一前一后,恰好在身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