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柳盈早就发现了田承志做的手脚,只装作不看见,惯得他胃口越发大。花瓶里的几千两银子,给他填牙缝都不够。丁门小户出来的孩子,一旦放手撒漫,很快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却是进项不如出项多。有了主母撑腰,他胆子更大了起来,竟然以柳盈的名义,在外借了许多阎王债。有些他自己都忘记了,到期催逼,竟然滚到了十几万。这在官宦人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况是柳盈单立门户,一无依恃,情急之下,上哪儿变那么多银子?
偏偏田承志看柳盈掏钱不如往时爽快,对她心生怨怼,丝毫也不能体谅她的苦楚,竟然忘了绳检,像个逛鬼一样,恨不得把家搬到金水河,再不想着护院的身份。闻说还染上了点不尴不尬的脏病,浑身发臭,脓包遍体,将息了许久才好,再没脸来见柳盈。上个月他回家了一趟,就是来向柳盈讨一品夫人的命服。这都是宫里尚服局的织机,才能织出如此精美的图案,若将之典当,遇着皇命承宣,情急之下寻不出来,可不是一个渎圣的罪名。兹事体大,她没敢答应,田承志又是踹椅子,又是摔板凳,闹了一个下午才去。此后又像无影针一样,不知在哪瞎钻。
柳盈自恨有眼无珠,上了奸人的歹当,又开始长斋念佛,企图消清罪孽,这且不提。单说有一日,她和小愫两个,上净业寺还香愿。这是个尼姑庵,老尼慧珠见到柳夫人携婢辱临,本该将她们迎到净室,然后清酒素饭的招待。谁知她却挨挨擦擦地守在门口,嘴上净扯些野棉花,黄眼珠瞄着内里,竟像个挡驾的局面。柳盈敬香最诚,这些年也不知喜舍了几多香资,旧年净业寺要重修南海观音的金身,慧珠亲自上门化缘,她不顾生活拮据,硬生生将还债的十个金锭全都捐在了庙里。慧珠这么快翻脸无情,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小愫最见不得夫人受气,抢上一步,声斥道:“你个女秃驴,眼睛长到天上去了?我家主子是什么人,来你这还一柱香,你也敢推三阻四的?”柳盈不愿倚借丈夫声威,在外仗势欺人,将她拉到身后,寒着脸规训道:“再瞎说,我就将你留在这里,不带你回去了!”
慧珠早被小愫一席话惹动心火。她们领过度牒,自认是教门中人,有些个自傲,不把尘世权力放在眼里。又听柳盈话中隐隐露出的优越,不禁心头一热,呛了回去:“别介,净业寺区区小庙,可塞不下你这尊大佛。”柳盈眼看话说不拢,心里也有股气性,便扯着小愫,连声望外走:“好罢,住持既是瞧不上我的微诚,我也只好别处领教了。”慧珠当门而立,面如削瓜,隐泛青色,闻言微微冷笑道:“恕贫尼不能远送。我这净业寺再是不济,也是佛门清净地,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进来的。”柳盈闻言步伐一顿,她怎会听不出慧珠话中的嘲讽?因是戳中心事,面皮一下子臊红了。她气咻咻地道:“我不明白师太的意思。小愫,我们走。”小愫担心地看了看她的脸,见她强撑着怒容,却是腿脚发软,下阶时险些绊倒。
一连换了几座庙,竟是没有一座肯让她们进门的。小愫看到,回家时柳盈已是面孔雪白,气得浑身颤栗。她一路转着念头,想不出是谁泄露了风声,只除了那个田承志。她性子护短,还不深信,那边柳盈已是不言不笑,如木雕人偶一样,连晚饭都没吃,就板着脸卧倒了。小愫脱了个空,便思量着去寻田承志问个清楚。果真是他酒后失言,说不得拉他来给娘赔罪。
金水河她不是头一遭去,这次却孤身一人。一个女孩儿家,深夜在这种地方流浪,像是暗巷里的流莺,说起来也羞人答答。不费什么事的,她就在一座最大的三层酒楼上寻见了田承志。他正和三五个锦衫公子坐在临窗的雅座上,周围红桃翠柳地围了七八个姑娘,衣香鬓影,笙簧沸天。她假称家有急事,才得了个上楼的机会。只见田承志两只锦靴跷在桌上,敞着云缎褂袍,头发用金蛇冠半束半披,倒衬得人模狗样。就只那一点穷酸气,始终缭绕眉眼,挥之不去。小愫硬着头皮,上前蹲了个万福。田承志挥着烟挑子,身边那几个狗党眼睛尖,忙又抓了把淡巴菰,为他添上。他像猪猡一样哼哼着,呲儿地喷了口大烟圈,这才坐起身来,仿佛突然认出了小愫,指点给周围的人看:“她怎么来了?”
小愫一看他这人五人六的样子,心就往下一沉,起身斥责道:“娘是怎么对你的,你就这么回报她?你在外面说些什么来?”他身边那几个光棍少年闻言往后一倒,相顾嬉笑,起哄道:“好凶!好凶!”还有一人捶了捶他,笑得贼眉鼠眼:“这就是你说的,丞相家的婆娘……”田承志厌烦地一摆手,仿佛不值一提似的,对着小愫招招手。她不解其意,还想听听他的说法,便强忍羞惭,挨近前去。孰料他一掀袍子,露出了毛茸茸的胸部。小愫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尖叫了一声,就听他哈哈笑道:“你看看我这从七品的冠带。”小愫心下好奇,半睁着眼,飞速一瞄,果然便见他绲边绸裤上绕着一条革带,半扎不系的,无比骚包,不由好奇心更盛:“哪里来的?”田承志是巴不得她问,竖起大拇指,朝着自己撇了撇,傲然道:“老爷赏的!”小愫只觉啼笑皆非,她就没见过这么荒谬的借口。老爷对这个给自己戴绿头巾的家伙,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岂有给他捐官的道理?
他从太师椅上走下来,装着恭敬的样子,举着一个雀嘴爵,相劝道:“此事说来,还该多谢愫姑娘。若非那日愫姑娘酒后吐真言,我还不知老爷……嘿嘿,此盏算我敬姑娘的!”小愫闻言懵了一刻,立时心下大乱。我说的?我说了什么?她猛然省起,是有一日,田承志和她一递一杯地喝酒,酒令还行不到一半,她已然醉得深沉。田承志在她耳边絮叨,说了老爷许多坏话,那应是他勒钱不着,被乱棍打出的第二日。小愫听在耳里,心中话不过脑子似的,竟然全盘倾吐了出来,事后却一点也想不起。若说坏事,也只有那时。瞬间,她整个人像冰凌一样冻了起来。田承志看她呆呆愣愣,叫唤不应,只觉十分无趣,自己干了一杯,命手下的姑娘们送酒。小愫只是呆了一霎,就被粉香腻泽的佳人围在了中间。她们有心打趣,擎着各色醇酒,挤在她的鼻子跟前,脂香扑鼻,冲得她头脑欲昏。
小愫深陷自责之中,她虽对杜晏华并无好感,然也不愿见这个无耻小人封官受禄。今天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敢对柳盈讲。拨开成群的莺燕,她踉跄着冲下楼去。独行在粼粼水边,华灯的照耀下,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无比的丑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得回去。
转眼到了靖元四年的元旦,按祖制,正三品以上的命妇要进宫拜见皇上,进献贺礼。虽然内外有别,靖元帝不会当真步下丹墀,而是隔着龙须卷帘遥遥受礼,自有阶下的太监应承。不知怎的,柳盈只觉面颊要烧起来了似的,仿佛有个来自九重丹壁的视线,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
从奉先殿退出来,离了旁人的拘管,这群妇人好奇地四下观看起来。按理说,她们下一步该去拜会太后和皇后。只是皇上的生母陈妃体弱,诞下皇子不久,便偶染时寒薨逝了,后来才追尊为孝慈圣定皇太后,皇后李氏也在太子出世后血崩而死。如今宫中位份最长的是靖元帝的姑姑、永安帝的胞妹秦素娥,只是她住在宫中的长清寺,镇日吃斋念佛,久已不问世事,也不见外人。后宫虽有几位低阶妃嫔,然严戒干政,从不敢与宫外来往。
柳盈随步观景,眼睛在看那架山水围屏,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命妇们的谈话。只见她们三个一簇,五个一堆,单躲着柳盈,窃窃私语,还不时干笑两声,讥嘲地看她两眼。此时即便一阵风吹来,她也当着是在议论自己的丑事。不禁脚下发虚,两眼无神,发了癔病一般,自言自语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时只听两下喝道的金钹,两行宫人打着三层红伞、洒金青扇,围着一人迤逦来近。当先的女子骑在马上,短装结束,英姿飒爽,上穿海青色皮制箭衣,下着水红色灯笼棉裤,绑腿护具齐备。一双秧歌脚,塞在金靿丝的软靴里,看着跟小船相似。待她走近,才看她生得颀长白皙,杏眼蛾眉,极是妍媚,偏偏下颌微方,丰唇红润,显出英武坚定的气质。只看她马鞭一扬,冲着身后人不满地嚷嚷:“姑娘我出来透透气,谁叫你们跟着了?回去回去!”
有认得她的人看着暗笑。来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同父异母之妹,名叫秦兰裳,年方二八,性子却有些古怪。都说侄女像姑,永安帝晚年最疼爱这个庶出的小女儿,将代郡赏给她作汤沐邑,赐号代国公主。她有个怪癖,从小是不爱红妆爱武装,朝廷任命羽林军统帅,都得先设座擂台,打得赢她的,才有受命的机会。她天性不喜拘束,若由着她在京里打马呼啸、抛头露面罢,不惟丢尽朝廷体面,且有堕女儿家的身份。因此靖元帝不得已,许她微服出行,游历江湖,眼不见为净。只是逢年过节,却要老老实实地回来,以尽宗祀之责。
君臣悬隔,那些命妇们心里虽瞧不起她,却不能不行礼。她用鞭柄捣着手心,不耐烦道:“都起来罢。”却是径直朝柳盈而来。去年八月仲秋,代国公主才从外地还京,遇着有一伙强梁,借攻擂之名,肆意杀伤人命。她看着不忿,轻身登场,将那伙强徒击了个落花流水,还要扭送官府,明正典刑。那贼首只求脱身,见柳盈的轿子从旁经过,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拖下来作人质。有认得灯笼上字的,早吓呆了,心想这桩篓子捅破了天。秦兰裳一看是个大家妇女,不敢造次,待那匪徒缓缓撤退,将要出城之际,夺过守城将士的雕弓,至少有几十石,她却毫不费力,轻轻地一拉一放,那人朝前扑跌,羽箭已是稳稳地透胸而过。围观人众轰然叫好,柳盈已是吓得晕了。铺兵闻讯赶来,清散市民,秦兰裳喊来御医,将柳盈好生送归府第。嗣后柳盈打问明白,便到她在宫外的邸舍相谢。两人一见如故,手拉手话了一夜。柳盈外柔内刚,遇着她这一个外刚内柔的,便如鱼入了水,蜂酿了蜜,彼此像磁石一样吸引对方。无奈秦兰裳性子跳荡,又久不在京师,偶尔一见,也是匆匆话别,十分话说不到三分。
这日她来寻柳盈,正是受她之托,打探到了她想知的消息。她踩着下马凳着了地,和柳盈挽臂同行,不一会来到一个僻静的花园。她的神色仿佛有些抱歉,却是欲语三顿,满口叹息。柳盈心下一沉,颤声道:“怎么,我的陶姊姊敢有些不好么?”原来柳盈自打回京以来,一直留意打听旧日故友亲朋的下落。陶金美以倾城之姿,罹此忧难之患,自是她最关心的人。她本拟听到什么都不动声色,却不想秦兰裳说出的话,远出她的意外:“我问了礼部的人,她在去年六月就服毒殉夫了。报到衙门,立了座贞节牌坊。逆臣陶荏还特意印了一本哀册,专收友人的吊文,给散朝臣,是以人人知道。”她说这话时,脸上既有哀怜,也有鄙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她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早就能以批评的眼光看待不合理的礼制。
柳盈心里却一片荒凉,在这绝望之中,还隐隐的有些不安。她想起陶金美的痴傻情态,连亲人都分不大清,全然是个对人世一无所知的赤子,知道什么夫死殉节?心念及此,她迫不及待地追问:“孙哥哥……孙汝元好好的,怎么就不豫了?”秦兰裳有些犹豫,估摸着柳盈的神色,怀疑她是否能禁受进一步的打击。不过知情不告、掩盖真凶从不是她说话的风格,便直来直去道:“此事我也是得之传言。孙汝元和陶氏结为连理,似乎并非出自本意,婚后不久就酗起酒来。你和陶氏是表姊妹,也知道她的情形,一刻也离不开人的照顾。孙汝元本就不喜欢她,再看她连句人话都听不懂,气急了就拿她撒气,拳打足踢,无所不至。”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极力克制下激愤的心情,冷冷道:“这般闹出去不雅相,左邻右舍抱怨连连,还有人要告给保长的。我也不知陶荏想了个什么妙法,有一天孙汝元吃醉酒回家,竟然掉到古井里淹死了。”她歇了口气,耸了耸肩,继续道:“后来的你便知道了。”
柳盈大惊失色:“哪有此理!”她已从秦兰裳的话里听出口风,竟是怀疑陶荏害死女婿,再给亲生女儿灌下毒药。这个推测太也丧心,莫说常人做不出来,连想想都要吓个半死。她决计不信舅舅能做出这种事,可是在最初的愤慨之后,在心底深处涌出了一阵恐慌,越扩越大,甚至要颠覆她过去生活的信念。蓦地里,她陡然想起杜晏华当日的话,若不娶她会遭不测云云,她一直当成是他为自己野心寻找的借口,莫非事出有因?
可是,这个想法只一刹就划过了。不,不会的,若是这样,便宣告了过去的幸福不仅建筑在权势的流沙上,还建筑在他人的地狱上。而她能被遮起双目,享受了十八年衣食无忧、行动无阻的日子,不是因为她的才情品性拔群出众,上天恩报,而只是因为她比旁人幸运一点罢了。她善良的本性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她日渐脆弱的心防也再禁受不起太过严酷的打击,如此这般反复追问下去,她会整个儿推翻自己的人生,她无法背负起亲人的罪孽活着。
秦兰裳看她面色改换,眼皮连跳,知道这话对她造成了太大的冲击,不由在心里悔恨自己的快言快语。无奈之下,只好叫小愫搀着她,好生送回府中,答应了过两天再去看她。柳盈躺在轿壁上,不住抽冷子,听来就如抽泣。小愫在外听着,心里暗暗叫苦,这又从何说来!进一趟宫,倒把娘害成这样!她也听到了孙汝元的死讯,但事过境迁,她早已想不起当初苦恋他时的情状,现在她的一腔情思全系在田承志身上,这个人让她又哭又笑,苦中作乐。大抵凡人的情感都像一阵风,没个长性,心不够坚,意不够专,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因此,她更加理解不了,柳盈何以能对一个人伤情若此。她知道,去年除夕夜时,柳盈眼里的喜悦,周身闪耀的光芒,就像夜空里划过水面的流星,后来任何时地她都没再见过。
正想到这里,就听柳盈的声音自藤花轿里传来:“转向,去丞相府。”小愫吓了一跳,疑心自己的耳朵:“娘不是要回府歇歇……”柳盈又说一遍,还自嘲地补了一句:“怎么?我连自己家都不能回吗?”这下轿伕们都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横过轿扛,喊起号子,向街东而去。小愫忧闷不乐地跟了上去,这么多年,娘的心思她一次也没猜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