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辟出东边一所跨院,连带着四五进深屋,一起用作婚房,还拨了几十个下人伺候,到处装点得施金间彩、炳耀辉煌。正厅下排了上百桌筵席,宴请陶家的连理姻娅、远亲近邻、门生故旧、同僚朋友,各部大臣送来的花红酒礼,在桌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相比之下,京邑杜家竟一个人也不来,只有新郎的几个僚员,穿着鸭蛋青色的长衫,带着一两银子的门包,打点一张嘴,准备来吃喝一顿。
当时赘婿地位低下,不得穿绸缎罗衣,不得参加科举,朝廷若有土木工程,还要征发为苦工劳役,这都是《周典》的明文条例。官人家里,遵守得不那么严格,然在亲戚面前,也是擡不起脸的。即便如此,杜家此举,还是很不寻常。
酒席中间,陶宅的大门忽然敞开了,这表明来得定是贵客。门房老儿一路跟着小跑,老脸都皱在了一起,满面春风道:“禀相爷,宫里来人了。”众人一看,从车上下来的,果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曹公公,戴着贴金红花帽,身穿斗牛服、云蟒曳撒,好不威棱。他看着小太监擡下两副锦盒,对着陶荏一拱手:“圣人得知老大人的闺女今日出阁,特地派杂家来送贺礼。”他揭起盒盖,一个是雕成三层楼阁的银簪,贴以金箔,夹以绿松石,檐角飞翘,呼之欲出。一套是碧玉书箱、梅花冰纹笔筒、翠色珐琅蛙形笔洗、程君房造扇面玄玉墨,还有三块上等的和田玉印料。
“哟,折煞老臣了!”以陶荏为首,来宾无不伏跪在地,叩谢天恩浩荡。陶荏让侍仆妥善收存的时候,心里的得意劲儿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臣子婚礼,皇帝赐物,这是天大的荣宠,在他看来,这都是他权势的作用。
柳盈被扶入新房,只喝了一点莲子花生粥,并两个喜饽饽,取个吉利。无人处,她偷偷掀开红绸,四面张觑。原来这屋就在金美的秋香院对过,素壁用椒漆新刷过了,锦帐低垂,红幔斜披,银烛签上插了两支小臂粗的红烛,篆着喜字,一室暖红,暗昧非常。外间人来人往,一个声音不熟的丫头问:“柳家小姐呢?少爷到处在找。”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看见”。她想是孙汝元身边的人,自从订婚后,碍于规矩,他没再来看她。她一面觉得愧对了他,一面又盼他赶快离开,不要撞见闹新房的人,看到她喜帕下的脸。
来客早已收到陶荏的暗示,都不敢走近新房,生怕惹起金美的狂性,搅乱了婚礼。只有大理寺的那几个属官,灌饱了黄汤,相搀着撞进房里,毫无风度,对着柳盈就胡乱指点起来。一人道:“这小妞且是好身段。”又一人道:“娶了她,大人的那些闲话,可以不攻自破了罢。”柳盈只看到几个肥硕的影子,偷油的老鼠一样,在她眼前乱晃,好像想试探她看不看得见。她一阵心慌,纷乱的识海抓住了一个念头:“什么闲话?”还不及细思,有一人竟抓起秤杆,想看她红盖头下的容颜。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脚步踏进来,在门边停了一下,带着醉意道:“老吕,才什么时辰?就想逃席,也太便宜你了罢。”那几乎挨到柳盈的,正是大理寺丞吕书慎。闻言咧了咧酒气喷人的大嘴,打了个哈哈:“杜大人,今儿您大喜啊。微臣们没这等福气,酒也喝得无趣啦。哈哈,哈哈。”隔着绛色纱幕,柳盈掀开红巾一角,杜晏华倚在门上,手里剥着新橙,俊眼微饧,似嘲非嘲。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带过帐边,柳盈吓得连忙垂了手,耳边听到他戛金敲玉的声音:“吕二哥才是,新擡过门的姨太太,都不请我们吃杯喜酒。”
吕书慎给了青楼名妓一千金从良身价,为这事,被他家的老大人逐出家门,发誓不见,满朝传作笑话。他还藏着掖着,以为瞒过了众人。这下被上司点破,脸涨成了猪肝色,声音如蚊子哼哼,再说不出轻浮的话。只冷场了一刹,又一伙宾客簇着喜娘拥进,看到这一幕,七手八脚扯着新郎的红衫,还要拉去喝酒:“等不及要见新娘子了?不陪我们喝个够,今儿就不叫你小子进洞房!”
柳盈看他步履虚浮,带着奇异的笑,显是醉得不轻。禁不住站起身来,想要出言劝阻,却被喜娘交手拦住,还大声说着打趣的话:“你们闹够了,就把人还回来,新娘要心疼了!”这话顿时激起了一片笑声。柳盈气得跺脚,脸也羞红了,生怕再说下去,招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话来,只得坐回原处,暗暗气苦而已。她这气恼里面实在夹杂着甜蜜,只盼更多的人来分享她的快乐才好。杜晏华含笑的眸子熟视着她,闪过一丝冷峻,然后袍袖一挥,一个圆圆的物事落在她手上。屋里很快又只有她一人,她慢慢撕下一片橙子,塞入口中,爽脆多汁,清甜满口,她回味着丝丝甜意,忘记了酸苦。
她足又坐了两个钟点,脚都坐麻了,才听到外间一阵喧嚷,过了一会儿,人群散去,只有一人进来。柳盈感到他的视线,透过层叠绉纱,在她脸上燃烧,一阵抑制不住的羞惭从心上升起。他若发见自己不是金美,会高兴,还是失望呢?柳盈怀着不安期待着,禁不住又偷看起来。
杜晏华在桌前坐下,指间穿过酒壶柄,来回转着摆弄。丫鬟轻红端着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放在床头,这才来到他身边,为他卸下罩袍腰带,束发的玉冠取下时,鬈曲的黑发如瀑垂落。他微垂眼眸,任由丫鬟解开纻丝红纱盘领,弧度优美的下颌斜侧向里,眼中似有碎金流动。这一切结束后,轻红试了试浴汤的温度,然后悄然退下。
这样的沉默里头,除了尴尬,好像还浸润了别的什么,两人都不肯当先开口。他一身白色亵衣,几乎能看见青白的皮肤,头颈低垂,神气几可算作忧伤。窗台下有几声窸窣微响,他蓦然起身,重重地阂上窗扉,上了插销,这才回来坐了。一手撑额,按揉着太阳xue,凸起的青筋才消了下去。
他好像丧失了游戏的耐心,在玉杯里注满佳酿,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柳盈。她知道这是合卺酒,不能不喝的,于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酒味辛辣刺鼻,烧得她咽喉作痛,过了很久,才有些微的甜味泛上来,熏红了她的双颊。周身也暖洋洋的,无比舒服,只想要一具沉重的身躯,贴近了,抱一抱她。这酒显见得是加了料的。她如法炮制,就着他手,小口一抿,看到杯沿沾上她的唇渍,像一弯红色的新月,心跳漏了一拍。他手指夹着高足杯,晃了晃,带着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哀,默默喝尽了。
接下来的事,都不必细说。身体被填满时,她的胸口却仿佛裂开了一个大洞,制造着令人不安的思绪,要将她拖入那空虚的绝境。酒味混合了他身上的冷香,像浴血的幽莲,又似穷谷的香麝,引人迷醉的同时也暗伏危机。在星眼迷离中,她回忆起他看自己的眼神,竟然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