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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 2)

孙氏在她袖中塞入一物,细看是个红纸小封。柳盈一头雾水,不敢拆看,只得收下。她揭开桌上的盒盖,柳盈倒吸口气,原来竟是一只死雁,足上缠着红绳,毛羽楞楞,显是刚打不久。孙氏看着她的表情,含笑道:“这是我那好侄儿去翠屏山打来的,这般物事不常见,留你做个念想,不知你肯不肯收下?”

奠雁之礼,是士昏礼中的首道仪程,如此明显的暗示,柳盈自无不懂,不禁手心发汗,脸上血色尽褪,却还晓得以礼自持,不伤婶娘面子:“孙少爷的好意,小妹心领了。只是婚姻大事,须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私相授受之理?”孙氏看她举止落落大方,进止有节,心中称赏,便也盖上攒盒,陪笑道:“是我唐突了,未说清来意,难怪你有此顾虑。”她就势尝了一口香片,捏住鼻子,吐在小痰盂里:“这茶放久了,茶味都变了,快去换来。”小愫骨嘟着嘴,从椅背后钻出来。她还想多听几句来着。

直到房内只剩两人,孙氏才正色道:“我当真跟你说话,你也不需推脱。我晓得你爹的意思,是叫你自主择婿,只要你肯点头,旁的一切好说。”柳盈涨红了脸,不料爹当日的一句笑语,竟给婶娘知道了,这会怎么看她呢?岂非有越俎代庖、不敬长上之嫌么?孙氏体察入微,知道是该松一松弦的时候了,于是笑脸生霞,带着回忆的口气说:“此事本不该我插手。只是想起从前,常看你们两个一起玩闹的。有一回趁着我睡觉,你们从妆台里拿了胭脂,给柳绮养的小鸽子染色,被她发觉了,三个人在堂下哭,他要代你受过,你可还记得么?”

柳盈想起来了,柳兰泓治家有些拗性,觉得此举有伤天和,照此发展,违害生灵,残虐百姓,为日不远。于是拎着大棒子,在孙汝元背上击了三杖,疼得他龇牙咧嘴,好几天没下床。她们偷着去看他,用小篮子吊给他东西,扮演探监的游戏,好不有趣。思念及此,柳盈的唇畔也多了一丝笑意。

孙氏见事情有三分了,趁热打铁,邀她去园中转转。长辈邀约,柳盈再无可拒,当了一个月的董生,也只好掀帷了。说来也怪,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不知打哪飘来一朵乌云,踞着梨杏,倒似剪了一树纸花,阴惨惨的,令人不忍细瞧。几个小丫头打秋千的索子还没拆下,春雨如潮,油绿踏板浸得水汪汪的,地上也积起了小水潦。孙氏忙拉着她到亭子里避雨,亭柱上题着义山集句的楹联:“浮世本来多聚散,更持红烛赏残花。”一看便知是柳盈的手笔。亭檐双层中空,可储雨水,到了夏日,无风自雨,便如一道天然的凉幕。这般工巧心思,也是她从古书上看来,绘了图纸,请来巧手艺人建造的。

隔着渌水,远离尘氛,柳盈最爱在此闲坐听雨。从来文人惜春,厌见残红零落,可在她心里,花娇柳媚之时,若不来场急雨,红淹绿润,憔悴香粉,便见不出枯寂之美来。孙氏本来深恐绣鞋沾湿,但一想此行所图,便觉是天公赐予一个好题目。于是把手一指,落红成阵,侃侃道:“自古月圆则亏,水满则溢,人间万事,莫不是这个理路。你光看夫妻恩爱,百事依随,可不知归终几人有好收场?由爱生痴,由痴生妒,由妒生恨,由恨生憎,多少年少夫妻,不是相爱太过,酿成苦果?好着时,恨不得满心占有,对方多看了别人一眼,腔子里就妒焰三尺,□□焚身,再没个干净时。再就不懂,那两人相处,便像是崖岸对峙,中间没有水流,萦纡冲和,可不就撞在一块儿了么?那时候,玉石俱焚,死气活相,多少好夫妇,不是这样吵散的?可当初要好时,恨不得黏做了一人,旁人再劝,也是分解不开的。其实也无怪他们,命中魔星,前生注定,便是心知其理,身子怎么由得着自己?”

她这一篇情判,柳盈可从未想过。现下一点点想去,好像真是这么个理儿。大约凡人脱不去“喜新厌旧”四字,譬如初交密友,倾盖如故,便看作命世知音,恨不得一晚上将话说尽。日子久了,圆凿方枘,各人的脾气,有些显露出来了。那时念着初识好处,不肯乍然分手,便觉对方处处不是,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浑不似当日那人,由不得渐行渐远,虽不至割席断交,也是日久生厌。仔细想来,实是无味。反不如当初印象平平,话说三分,倒能细水长流。

孙氏窥着她神情变化,担着小心,略略提点道:“我这话说来怕你不爱听。其实老一辈儿人,不到成婚之日,不识夫婿之面,是有其因由的。这过日子,柴米油盐,相夫教子,管束下人,打赏仆役,离了心计,哪一样行得通?这世间机关算尽,不失真心者,倒也非无其人。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怎有那等阅历?由着性子,你欢我爱罢,多半闹一个不及黄泉,不复相见;何如当日断情绝爱,嫁一个常人,倒能安安稳稳,一生无虞?”

话到这里,柳盈算是全明白了。她前些日子的病灶,到底给爹爹瞧出了端倪,遣了这么个女苏秦,来当说客来了。听她说得句句在理,且自己的一腔情思,终久无托,倒不如收拾起无聊幻想,整顿着嫁了孙汝元。想来他爱重自己,从无依违,孙家又是权势赫赫,蒸蒸日上,她嫁过了门,一辈子吃用不尽,还有闲情攻书课史,弹琴作画,未必不在《列女传》中留下才名,胜过陷于口角多矣。

浓阴密布的天气,激动了她以悲为美的软弱习性。古来传为佳话的,梁鸿、孟光究属少数,多的是汉元无目,青冢向晚;明皇无能,马践杨妃。在她少女的心灵里,克制着不去爱姐夫,含有一种悲壮的慷慨。她被自己的豪情和不幸感动了,于是不经思索,突兀道:“婶娘不必再说,甥女心意已决。”她高声叫来小愫,将攒盒收下。小愫喜欢得什么似的,蹦蹦跳跳,捧着那盒子,爱不释手。其实她既是为柳盈高兴,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她想起人家陪嫁丫鬟,多有通房纳妾的先例,孙少爷是她的意中人,柳盈即便不许,能够多看他几眼,也是好的。

一举得她应允,这也是出乎孙氏意料的。她忙起身道:“这般大事,我也不逼你,你回去好生细想,问问你爹爹。想清楚了,再来报我。”想到这下哥哥不知怎么谢自己,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她也知道亲上做亲,柳兰溪只有高兴的份儿,便放下心肠,等着喝这一杯谢媒水酒了。

想着等自己嫁过去,就得跟孙汝元一样,喊她一声姑母,柳盈不禁赧红了脸。他的生母就是自己的亲姑娘,日后待她,定是亲如家人,此事水到渠成,一无可虑。思念及此,忧闷稍解,便也打起精神,和孙氏说笑起来。孙氏让她拆看红封,她推阻再三,不得已拆了,竟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孙氏看出她的惊诧,拉过她的手,微笑道:“这是你姑娘的一点心意,托我转致。你看着有什么好的头面首饰,多给自己打几副。女孩儿家,再爱看书,毕竟和男子不同,也要讲究一下妇容才是。”柳盈垂着头颈,低低应道:“是。”

她知道这便算是正式下聘了,以孙家的财力,成婚之日穿的嫁衣头冠、金钗凤鞋自是不算在内的。送走了婶娘,她返身独坐,眼角带到那一帖佛经,取来信手翻阅,还依稀带着舅舅书房的龙脑香,应是和那人沾染的衣香一样罢?

小愫却从孙氏走后,就开始傻笑,说是为她整理嫁妆,捧着水光花缎的衣料,自个儿吃吃笑个不了。柳盈看到她头上摇晃的,正是花朝那一日,自己答允赠她的珠钗。现在碧桃已凋,她觉得自己好像诗中的神女,“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等不来所爱,便怨望失落,匆促离去。若爱人间阻风雨,未忘所思,她到时又该如何?何况书上的少男少女,一见倾心,往往灵犀一点,互结心印。她既思之若渴,从情理来说,他也该怀有同情,这才交感所致罢?

这么胡思乱想,倒把睡意驱散了。想着白日之事,悔不该轻允婚事,致生两难。可是名节所关,分属瓜蔓,话已出口,断无翻悔之理。她陷在两难处境里,一个灵魂好像分作了两半,辗转寻思,不得善法。想到这事不知如何收煞,心头又复乌云密布,愁肠百结,搅扰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