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二(2 / 2)

小厮端上两碗盖耳茶,又退了下去。她一面走着,一面观看插架图书。当日永安帝破玉华台,将宫里璇玑阁的书籍,一半赐予了陶荏,命他修制《燕纪·艺文志》。是以他家里缥缃满架,牙签万轴,都是黄绫裱的函套,颇多孤本秘籍。陶荏拿起她放在书案上的两本书,一是《史通通释》,一是《礼记训纂》,不禁拊掌笑道:“不意我家竟出了个女学究!不爱西昆体、花间词,专一寻经问史。”柳盈挑好了书,垂着玉项,双颊微红:“舅舅取笑了。”书童过来包好书,一会儿送到柳府去。

她在舅舅身后,看到条几上压着玉镇纸,点着仙鹤衔珠的铜烛台,灯销烛灺,灯花落到雕刻繁复的端溪砚上,青碧石眼,青花石纹,挑着金线,一望即知名品。水晶笔山上,紫毫尖还在流墨。她走近前去,念着熟宣上的大字,是《香山集》中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一笔行草,呼风带雨,流动妍逸,学的是赵体的圆润,却又内含劲秀,腕力入纸,显见是与陶荏的颜筋柳骨不同。

陶荏见她面露欣赏之色,拈须微笑道:“新起的水阁缺一副楹联,我让玉谨帮我代劳了。放眼当今,也就你的簪花小楷,可与他一较高下。其他学生通是不成器的。”柳盈默默无语。须知他口中的淘气学生,各个是六部九卿注名的大员。自永安十年开设科举,照常取士,天下寒门才子,却有一半还是走的投谒老路。原因无他,由天子擢取的三元,要在翰林院坐三年的清水衙门;而陶丞相的门生,可多的是年少拾朱紫。在他府中的一个长史书办,出来后都是从五品官做起,一年连跃三级,并非难事。是以时人编出一句口号,叫是“棒打金榜状元,花掷宰相门生”,说的是京城女子择婿的好恶。

她不忍释手,一面在心里与自己的扇面比较起来,实是难于轩轾。陶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竟道:“可巧你来了,我让他躲到西套间去了。可要我叫他出来,与你当面一较高下?”柳盈蓦地转身,蹙额道:“古礼有云,男女不处一室,接物都要承以筐篚,舅舅本不该留外人笔墨在此,怎还说出这等话来?莫非不信甥女的坚贞,有意相试么?”陶荏倒不虞随口一句玩笑,惹出她这一篇道学说教,倒是好笑好怒:“我只道你高才卓识,不拘俗见,这样一看,是铁了心要做曹大家了!我也不来管你。”见舅舅态度放软,柳盈才肯回嗔作喜:“金姊姊的婚事,我还没来道贺呢。”陶荏忙拉出圈椅,让她坐下:“届时少不了你家一席,还要请你来,帮喜娘选嫁妆哩。”柳盈微一点头,飞红了脸,算作答应。

两人喝着茶,看外头飞霰流珠,天地增白,絮了一回闲话。柳盈说起花朝日设宴,招待群芳的事情。陶荏便道:“次次在你家,就不换个新鲜场子,更好顽么?”眼瞧着可窗玻璃,司花园公正驼着背,披着油斗篷,手拎一个铁皮桶,在剪蔷薇的枯枝。“舅舅的意思是?”陶荏指着窗外,不无炫耀的道:“别看冬日冷清,一到春夏,我这也是满园花卉,异鸟珍禽,不计其数的。到时我把连着前衙的大门一关,偌大的内院,尽你们玩去闹去,岂不是好?”柳盈歪着头,想了一会,多几个人来陪金美玩耍,她就能少些孤单寂寞,遂答允道:“如此,多谢舅舅了。”

冬日天黑得早,等雪积厚了,轿夫赶路不便。柳盈又吃了一碗防风粥,就向陶荏告辞。妨碍了舅舅的公务,心中微觉惭愧。走过西套间时,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往里一张。门虚掩着,素纱围屏后,似站着一个清拔的影子,临窗眺月,浅唱低吟。她赶紧垂了眼,一步走过去。

小愫打着风灯,在外等候。见她出来,忙送上斗篷、袖筒,将她扶入轿中。回到柳宅,人声悄寂,她吩咐水房打水,一面放下虾须水晶帘,一面举着菱花镜,替柳盈卸下簪环。此际她乌云半亸,敞着素色秋罗衫夹领睡袍,香颊被地暖熏得半红,像一枝凝露的芍药,清艳中带着慵懒。小愫看她妙目凝愁,竟似压了一层霜雪,便问道:“娘从陶府回来,就有些悒悒不乐,莫非表小姐情形不好么?”柳盈是什么事都不瞒她的,闻言微侧过脸,让她取下耳际明珰:“金姊姊有人家了。”小愫将首饰收入镜匣,为她篦着青丝发,揣摩她的心意,慢慢道:“娘不也快了么?我看孙家少爷来得可勤哩。他见到娘呀,恨不得将眼珠子都扣下来呢。”

柳盈打了一下她的手,小愫对着镜中扮个鬼脸,柳盈只做不见。叹出的气息,在镜面蒙上一层白雾,越显得烟锁愁鬟,雾罩春山:“我的心事,你又如何知道。”小愫从十岁买进柳府,老爷一直让她伺候柳盈,自诩对她无所不知。这下自尊心大受伤害,赌气道:“好,我不听,娘一辈子别跟我说罢。”端着铜盆,头也不回地去了。过了一忽儿,她在门外,看柳盈还是方才姿势,不会动了一般,呆瞅着琴桌上那把断纹古琴。于是悄默声儿地走近,拿两只冰手咯吱她,这才见她露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板起脸来,双目含愠,怒斥道:“死丫头,大半夜的,捣什么鬼?”

小愫为她揭开琴囊,站到一旁,吐舌道:“娘心绪不佳,是要抚琴罢?”“这半夜三更的,爹明日还要早朝,吵醒他怎了?”柳盈口里这么说着,人已移近前来,玉指勾拨冰弦,弹出一两个断音。月明如皎,洒在焦尾上,她在香梨木八角琴凳上坐下,调好琴徽,双手流动,便有一串琴音娓娓泻出。琴声悠然旷怡,初还如独行幽谷,深山见兰,有遗世独立之想;一转忽而高亢,便似九天凤鸣,求其友声,翩翻滑翔,操切躁急;末了又转为消沉,杜宇已去,漫山红染,寒潭波静,绛河星转。

一曲终了,寒虫声静。柳盈手还按着琴弦,眼中却有泪光莹然。小愫似懂非懂,惘惘开口:“娘,孙少爷不好么?”柳盈在窗前踱步,看着那冰轮月影,可不是孤孤单单,像一个俯首哀叹的影子么?只听她涩声道:“好呀。可是古人说到相思,会使人茶饭不思、恹恹若病。不然,那杜丽娘好端端的,为何花园梦见柳生,就要一病不起?张倩女又为什么离了魂魄,千里追随王宙?霍小玉又怎么见了负心的李益,立刻倒地而亡?若说痴心独属女子罢,郑元和好好的秀才不做,非要去当乞儿唱挽歌,只求见到李亚仙,岂非男子的痴愚,更有过于女子么?”

她说得都是话本传奇里的故事,小愫不能竟晓,脸苦得像匏瓜:“文人说话,专爱夸大其词,像什么‘白发三千丈’啦,‘燕山雪花大如席’啦,有谁见来?娘就为了这事不快么?”柳盈步转身,一手拽着棉夹袍,攒眉道:“你说这是文人臆想么?可知圣人之教里也有哩。不信,我念你听:“‘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怎么情人不见,就懒待打扮起来?后面还有呢,‘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这是想得要心疾了;‘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人家好好的出游,做什么你便要颠之倒之,泳之方之的?‘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这样思念,难道也是假么?‘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这是情到深处了;‘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求之不得,空发浩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重逢之喜,胜过风雨;还有什么‘寤寐无为,辗转伏枕’,‘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可知情之一字,感人深矣,你还要说没有么?”

小愫虽有慧黠,何曾正经念过几天书?这一篇话下来,听懂的还不到两三成。好在她跟随柳盈久了,对小姐的心思体察入微,说话却能一语中的:“娘对孙少爷,难道不是这样么?”柳盈闷声不响,半晌,愀然叹道:“岂止不若,差之远矣!”小愫将她扶到床上,捅热了被窝。她还坐在那里,挑起发梢,扫着下唇,一副愁闷无聊的样子。小愫拿起一根麻姑爪,给她搔着后背,另一手合掌作拳,在她肩头轻捶:“我说错了,娘可别怪我。”柳盈擡起泪眼,脉脉不语。小愫徐徐道:“我听家里的倚翠姐说,她原也对先夫人赏下的小厮不满,可真搭起伙过了几天日子,就越看他越勤快、越可爱,竟是离了一天也不成了。可能人家夫妻,都是这样子罢?是好是歹,真在一起过了才知道,外人也替不得。”

柳盈蹙着眉头,默默无言,显见得是并未被说服。她趿着绣鞋,剪灭烛芯。今夜月明如昼,秋香院不远就栽着一片碧桃,在月色中如雪如银,还未发芽。她仿佛冻了个哆嗦,缩进香衾,小愫为她放下里层的纱盘,到外间湘妃榻上睡了。她一夜心思沉重,只数着更漏声声,夜雨打窗,恍然间着了一梦。她在层层屋宇中乱转,总也走不出去,忽然来到一处天井,树上晃晃悠悠,吊着一物,走近一看,竟是一双绣花鞋,尖尖的鞋头对着自己。往上看去,一个白衣女人,长发复面,腰系红绦,依稀有些眼熟。她大着胆儿,撩起头发,忽然恐怖地尖叫一声……

醒来时,月落西山,朝暾欲上,映得纸窗发白,不知是雪色还是日光。她闭起眼,驱尽梦魇,又沉沉睡去,这一觉直到中午还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