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午门在正阳门之内,银雀门之外,若按《周礼》天子五门来看,约等同位于内寝左近的路门。朱红殿顶像一匹展翅待飞的火凤,因了血色的浴养才永远崭新如初。千级石阶之上,不带围屏的石柱,是用泰山石雕凿而成的,取其永镇封都之义。长安四郊的远山送来凉风,四时不断地带走了哭嚎呻吟。很多年以后,当命运又轮回到这里,从下方看去,她冰冷的神情也是这般渺入层阑,像刚从九子鬼母化身而来的菩萨。
不过现下,被按在一人宽长条凳上的人还是阿嫦。粗砺的麻绳磨红了手腕,她尽力擡起头,乱发一缕缕贴在额上,像当头浇下了一盆水。她嘴里咬着发丝,眼撑一线,建宁帝脸埋在手掌中,坐在阳城公主身后,身子抖得比她要受刑的人还厉害。石规上的日影移到正中,掌刑宫女摊开黄卷,念着她的罪状。宣读已毕,从高台上落下一根木签,卷着红绸,像一簇烫人的火苗,抓在了行刑人的手里。那是两个赤膊上身的硬棒汉子,大声念出签上的数字,高举的棍杖就挟着风雷之势,毫不假借地砸在臀腿上。第一下她就晕了过去,昏沉沉间,身子像一只狂风中的雨燕,推撞着拍在两崖石壁上,等待她的,若非对穿在石笋上,就是坠进深不见底的幽涧。尖锐的刺痛贯穿了腹部,她狂乱地甩着头发,指甲在木凳上生生划出了十道深沟,木屑纷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一刻不歇地在耳畔尖叫。眼前放万花镜一样,一忽儿看见阿哥采来一捧菱角,咯哒一声掰给她;又看见建宁帝搂着她,绝望地哀求掌刑宫女;末了,映出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影,凑近前来,挑起她满是鲜血的下巴,轻得像在梳一只受伤小鸟的羽翼,桃花绚烂地绽在脸上。
随之而来的分娩痛楚远甚于杖刑,她伸出带血的断甲,疯狂地刺刮着肚子。她的身体弯折成一道桥,细白颈子仰得几要折断。一个人不停地吻着她的面颊,扣紧她的十指,用身子为她遮出一道屏障。终于,她诞下七个月的死婴,那原是建宁帝的次子,甚或是大燕的皇储。可现在,他被裹在垫着破布的笸箩里,将要如死狗一般葬在西山,连个棺材板也得不到。阿嫦只来得及看他一眼,这也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眼。
她昏迷了三日,醒来就听说三姨娘奔丧去了。她的爷爷秦天吉,听闻此事后肝火上行,一口痰咳不出去,硬挣挣憋死了。她知道他是气死的,倒不是气她没给秦家延续尊贵的香火,而是气她受了奇耻大辱,竟然还有脸活在世上。她发现身下躺的不是长庆宫那张拔步床,房里灰扑扑的,可以望到桁椽上结的蛛网。窗格上的木头烂了几根,白花花的日光灼烤着她的眼睛。算算时日,她进宫来才一年,此刻却觉得有一辈子。
原来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却一点也不想知道身在何地。身体好像一段从中劈开的树桩,中间一截空空的,失去了知觉,不是自己身上部位似的。撑着双手直起身,从腰以下酸软得往下打坠,她只好又躺了下去。这房子面北,几点花太阳在窗框跳几下,照不敞亮这进深屋。没到晚上,就寒冷阴湿,宛如地窖。两扇铜门开阖一下,墙角暗影里,多了一个食盘。两个白面馍馍,搭一碗清水。她从碗底照了照自己,丰腴面庞已瘦得不成形状,两眼深凹,唇上全是死皮,蛇蜕一般。她尖叫一声,踢翻了那碗水。接下来的一日,她就只能忍着干渴,一分分数着阳光的位置。约莫日落后一刻钟,门又开了一线,她赤着脚冲过去,硬生生挡住了门:“姊姊,清……陛下呢?”
门外站着个马脸宫女,黄瘦脸上坑下去两个小豆子眼,犀利地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随着她的转身,食盘掀落在地。阿嫦只好去捡那沾了灰土的大馍,清水洒在泥瓦地上,像小孩子的尿迹,她不得已用碗在坑洼的地上接着。那地熏着一层煤炱,乌黑油亮,凹凸不平,像是直接在沙土上建的。有时刮东南风,带来一阵舂杵的号子,她便知道,自己是关在永巷了。
她平生不怕什么,就怕无人调笑,无人耍闹,孤落落的一个人。空屋一无所有,她看那吊在墙角的花斑蜘蛛,也很无聊赖地张着空网。到了晚上,耗子贴着床板乱窜,吓得她缩在角落,久久地套着被子发抖。她从未睡过如此瘪硬的被子,几团败絮很不均匀地搅在一起,压在身上像一块废铁,散着潮腻的冷气。
这屋子单独一间,后墙根上有个狗窦,塞了块破砖挡风。有一天,从洞中忽然飞进来一只云雀,张着绒球般的灰白胸毛,小黄嘴上有几点黑斑,也不怕人,很驯服地停在她手背上。阿嫦大为新奇,捡了点馒头屑,要逗引它开口。隔墙一下胡琴响,小家伙应和似的,展开嘹亮歌喉,在头顶盘旋着叫了起来。阿嫦拍手大笑,她知道,这是她的清哥哥怕她寂寞来着。
过了一会儿,胡琴咿咿哑哑,奏出了《李逵负荆》里的一支曲子。阿嫦侧耳听了片刻,抱着肐膝,对着墙角,轻轻道:“清哥哥,我不怪你。”琴声停了,好半晌,她才听出那低哑的哼哼,竟是帝王的哭声。声音没有了,阿嫦当他已经离去,谁知墙上光影变换,黑蓬蓬的影子渐渐胀大,长出尖尖嘴儿,似要啄她的样子。她不甘示弱,翻出大老虎的手势,扑着去吃他。两个人这般用手影打闹了一会儿,阿嫦奔到窗口,建宁帝躲闪不及,有些慌乱,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咄讷道:“你瘦了。”阿嫦握住他的手指摇了摇,眉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凄然道:“清哥哥,阿嫦反正已经这样啦,你能多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所求之事……”建宁帝攥紧她的手,似要将她从窗槅中拉出来:“你快说。”
她回忆起江南三月的烟波,虽则此生再归不去,只要知道那里的人事安好,她在数千里之外,心中便总有一块存身之处。那样的日子是没什么好,每天都有像她那样的傻姑娘被人欺负,吃人笑话,然而也会有怜惜她的二姐,好心的桂姐姐,眼珠跟着她跑的十弟弟……她不在家,娘和阿哥又拌嘴了,该有谁来劝呢?
“我爷爷过世了,我求你照顾我的家人。你可给我爹一个官做,但也别太大啦,不然他就不听话了!”建宁帝静静听着,月光辉映,一树梨花风,吹得她衣袖翻飞。恍然间,站在窗前的阿嫦好似换了一个人。或者这些东西从来都深埋在她心底,她送给这世界的只有天真的笑。“你放心。”建宁帝坚定地望着她,银光下清冷得像一尊石像:“该教世人知道,谁才是大燕真正的皇帝。”不知为何,阿嫦反倒更加担心了。
过了一个月,她的禁足期结束,也被嬷嬷驱使着碾磨子,汲井水,浆衣服,手上皮蜕了一层又一层,骨节处裂着通红的冻疮。不单如此,她的肩也给纤绳磨得一高一低,衣领里的皮肉还是白的,面上却布满了暗褐色的晒斑。随着绞断长发,她好像也彻底挥别了过去的什么。她不再祈望得救,心里也结了一层厚茧似的,将良善的真心包裹起来。
她初来乍到,又是一朝落凤,自是人人嘲笑的对象。她已将自己的心打磨成一颗石子,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只如疾风过耳。还有人给她使绊子,让她多挨嬷嬷的鞭子,她便趴在凳上,一声不吭地接受处罚。有时,她们彼此内讧,给看不顺眼的人扎小人,被她发见了,不过付之一笑。仇恨的毒芽悄然滋生,却不是用这种简单的方式便能消除的。偶尔她们说话不避她,让她听见几句,原来麟趾宫和含章殿久不来往,建宁帝称病不朝,已有半月。她听到那三个平生憎恨的字眼,都会脚步一趄,挂裂了裙幅。
建宁帝偶尔也躲着人来看她,若是多嘴的宫女去向阳城公主邀功,又会累得阿嫦多受一些搓磨。堂堂帝妃,相见一面,还要躲闪得像幽会的男女。建宁帝知道她爱吃甜糕,总是夹在袖子里塞给她,站在墙角,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挡着令她快吃。她在月子期得不着照理,身子底淘空了,吃再多饮食也调理不回来。暑热时,顶着烈日守一会儿门,就会昏倒在地,冬天更是喘得下不了床。身下还总有稀稀拉拉的血块,腌臜熏人。任谁见了她,也不会想到这个黄脸婆还只有十八岁。
一日,阿嫦在帕子上绣了几个字,交给建宁帝,急急托他送到阿哥手上。薄粉纱底上绣着俗艳的牡丹、百合,是人家新婚用的式样。那几个字是“一切安好”。她说:“小时我一直盼着,阿哥给我带个大姐姐回来,那样就有人教我描眉啦!我离家这么多日,他定已成家,可惜……咳咳,我不能亲眼见到。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这块亲手绣的方帕,就当是……咳咳,我做小姑的礼物。”建宁帝心里有些酸楚,她还从未送过自己什么物事。细心折了起来,揣进袖里:“朕会令织造局的太监带去的。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阿嫦咳喘着告诉了他。他们现在已做不成什么事,建宁帝就给她画画儿,他画里的她永远是初见时那般快乐。阿嫦没有精力支持太久,最后就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建宁帝偷偷叫来太医,给她诊脉,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奇怪的是,支撑着她的好像不是那些珍贵的人参、鹿茸、灵芝,她双颊愈瘦,眼中的灵光便愈盛,像燃着一丛漆黑的鬼火。到底给她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日。
过了几日,建宁帝眼神古怪地来了:“你哥哥走了。”阿嫦迅速坐起,脸孔煞白:“走了,是什么意思?”他手里握着一封信,捏得疙皱。他不敢说出“失踪”二字。那封信是三姨娘口述的,拉拉杂杂,说什么不应轻信他人,拖累了她,十分愧恨云云。最后只用几个字说明秦在渊的出走:“尔兄不孝,亦不需念。”她伏在枕上呼哧气喘,竹漆方枕上溅了斑斑血点,俨然一幅梅花图。建宁帝后悔地接过信,扯个粉碎,拍着她的背,只能说点苍白的安慰话:“阿嫦,你别担忧,朕定会派人四处寻访你的哥哥……”她已不再大哭,花瓣似的唇珠抿成一条细线,胸膛抽风样起伏着。她一定有满腔愤恨,怨怼,苦于说不出,不能说。建宁帝心疼地拥住她:“想哭就哭出来……”她静静地推开他,泪在眼眶中积多了,闪着冰块般的光泽:“阿哥走了,阿嫦的故乡被带走了。”
两宫不合,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朝野分裂,国土割据。两派势力明争暗斗,将那选官调将的权柄,都看作扶植私人、壮大声威的手段。朝廷的军队,不敢正面抵挡流寇,便滥杀来不及逃走的平民百姓,充数冒功,圣人不察,反将主帅封侯晋爵。这样升上去的人,才不顾兵疲将弱,肆意克扣兵饷,中饱私囊,其结果是有半数官兵倒戈,带去制甲作械、行军打仗的经验,流贼的气候是真正长起来了。阳城公主这些年来抑制豪强,强分田土,收效甚微,还使她成了贵族的眼中钉。一遇征战,朝廷筹措粮饷的劝捐诏书下了十几道,从长安到边服,人人袖手看笑话,还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何掌监,罄尽家产捐了三万。听说她急得咯血,白天黑夜地批折子,已十天未合眼了。
雍州告急,阳城公主从幽州募兵,都是些熟习刀马的好汉子,可是在择用将领的节骨眼上,却和建宁帝起了纷争。公主的意思是起用幽燕老将萧志礼。建宁帝有心打一场胜仗,借机挽回朝中局势,逐渐夺权,于是力保世袭沐国公、羽林中郎将王存智,带领十万人马,东出函谷关,荡平长安门户的雍州一带。那王存智在羽林军中混久了,可谓是长安城的地头蛇,有那摆不平的官吏,他便敢指使手下将人家门楹都砸了。相反,萧志礼本就因不附时论告谴,支持者寥寥,建宁帝一派很快占了上风。
可那王存智,只在长安横行是他本等,又有心让自家亲朋子弟露脸,那都是一伙不分五谷的膏粱子弟,于是派出去的先锋无不流水般溃败。他这才真正着了慌,听了细作的一通鼓吹,竟然骑着匹小白马从山下跑了!大军还未交战,主帅就抛下将士独自开溜,闪得一伙精兵惶惶如丧家犬,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一起降了乌角巾。不过,也有那赤胆忠心的,后来从贼营里逃出来的人当中,有人在传说,那乌角巾所以从一盘散沙结成坚固堡垒,都是因了一个人调度有方、令行禁止。这个人和以前的秦夫人,现在的秦庶人,还有点沾亲带故。这个人是秦在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