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她在赵太太下首掇了条凳子。赵太太下了牌桌,抓一把葵花子,带嗑带讲:“我里个小表叔一毫不像人能,再是弗想个做人家,个星花花银子,捉去闝空子。俚阿晓得介‘闝’耍写法?多哈银子败弗光!”白太太垂泪不语,半晌,哽出一句:“啰里弗是介个理啵?”赵太太拨弄两下腕上翡翠镯,笑道:“向年里人送子倪一对把来耍,弗晓得啰里去了。倪拨她们寻子去,过几日俚来个边取。”这一只翡翠成色澄净,少说也值百两。白太太忍着羞惭,一个劲儿道谢。
不一会儿前堂就报:“客人到子介。”于是一屋人都呼啦啦站起,如若裁下了一匹花光斑斓的锦子,语声纷喧,簇着赵太太和秦峥相对抗礼,再挨次在下首分左右坐下。客人自是尊为上座,赵太太和夫君同席作陪。左首第三的位子空着,分外扎眼,秦峥恨声道:“这个疯婆子!”那客为显郑重,穿着礼部服色,白净脸,一部黑胡子垂到胸前,年纪也不甚大。寒喧已毕,对秦峥作了个揖:“其实老太师差眷生来贵府,还有一事。”秦峥虽挂了不少荫衔,说到底不曾出仕,还了一礼道:“沈大人请讲,晚生当得奉教。”那官正是秦天吉亲点的去科状元沈训海,短短三年,已升到从四品的礼部员外郎。沈训海道:“如今中宫无主,老大人已求了公主恩典,年底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令尊老大人的意思呢,是想求大人割爱。”
这话一出,人人竖了耳朵。赵太太只有一女,早已出阁,其余也已下定,二姨娘去年添了一对,还只在襁褓中。果然,秦峥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晚生薄有几个小女,却没有合适的。”沈训海道:“秦府嫡女,自是不求这份运气;若有适龄庶女,老大人说……”经他一点,秦峥随即想了起来,朝下一瞥,就见阿嫦正缠着那盲女学琵琶,铁板绰得啪啪响,一脸的疯情傻态,遂摇头截口道:“此事容后再议。”
沈训海又从袖子里抽出一纸书来,双手捧着道:“老大人还有一事付嘱,宫里含章殿新近落成,大人要求一位捷才公子,做成一篇《含章颂赋》。宫殿情形都画在这轴纸上。”秦峥接了过来,也不拆看,举在手上,笑对座上诸公子道:“尔等可各赋一篇,最佳者呈皇上御目。”他甫交给书童,就被赵太太儿子抢了去。于是这边交杯换盏,烛暖灯辉,那边就如春闱试院,唯闻春蚕食叶的沙沙声。
传到秦在渊,他连手都不沾一下,唯恐污了眼似的。阿嫦嗔怪道:“阿哥,交弗出来那哼办?”秦在渊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阿哥办弗来能样事。”阿嫦提着茜罗裙,花蝴蝶一般,在他前后蹦跳着。秦在渊一把捺她坐下:“人瞧着哩。”阿嫦撅嘴道:“为耍子嘛?”秦在渊忍不住掐了掐她鼓起的腮帮子:“吃俚个啵。”
席开五道,筵列三牲,那驼峰熊掌、鱼翅鹿胎自不必说,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味。有几个捏成樱桃样的团子,撒着糖霜,看着晶晶亮,一尝却是苦沙沙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内脏。席间嬷嬷抱着十公子出来了一次,五姨太刚坐完蓐,还不能见风。那小孩子又哭又叫,扰得人耳根生疼,被嬷嬷摁着小脑袋见了父亲。秦峥拿玉扳指逗了他一会,就命抱进去了。
估摸着铜漏上的刻度差不多了,秦峥道:“你们谁作好了,快来请沈大人点拨点拨?”赵太太的儿子唯恐不及,唰一声掀起桌上白纸,从背面就能看见密密麻麻写了整面。他转身面对众人,傲然念了下去。沈训海掀髯点头,末了,向秦峥作贺道:“不意令郎龙凤之姿,并有这等文采!这一篇赋摛藻华艳,结体灵巧,的是作手!恐《鲁灵》一赋不及此也!眷生不敢雌黄。”秦峥拊掌大笑:“帆儿,还不谢过沈叔叔?”秦远帆满头痤疮都挣红了,将纸捏得圪皱。余人依次念过了,沈训海一一作了不痛不痒的评价。最后,他对秦峥郑重一揖道:“恭喜秦大人!今科状元定出贵府。”
秦峥酒有点多了,敞着肚皮醺醺的笑。忽然一指秦在渊:“渊儿,你有什么华章?怎不读给沈先生听听?”阿嫦担心地将他手握紧了,指缝间潮腻腻的,能感到他的紧张。秦在渊一动不动道:“回禀父亲,儿子不会做。”秦峥一下子没听清,拢着耳朵:“什么?”沈训海见势不对,忙出来打圆场:“文思偶然不畅,也是有的……”秦在渊放开阿嫦,温柔道:“将我里格剑来个边。”然后转面对秦峥道:“孩儿却有一物献给皇上,还请父亲稍待片刻。”众人不解何事,相顾茫然,只是看秦峥青着方脸,也不敢出声议论。
过了会儿,轻得如凌波踏雪,阿嫦抱着剑回来了。秦在渊一看就笑了,这丫头鬼灵精,却不拿那柄开了刃的青光剑,只拿了他平日练习的木剑。他微微一笑,吩咐阿嫦:“间边站子去。”飞足在剑身上一踢,只见一道黄练凌空贯下,他身形已腾跃而起,须臾站在了画梁上,长臂一揽,半个身子在空中画了一道半圆,半空里捞起木剑,双脚还牢牢钉在那不到三寸宽的圆木上。
屋里霎时人声腾沸,坐在是当他舞起来时,平空卷起一阵寒风,如将荒野上的旋风移到了屋内,在那冷风飒飒中,各样的杂音都被淹没了。他一忽儿醉卧,一忽儿倒挂,足尖在柱上连蹬几下,摘了屋顶的一片金莲,左手抱柱,金蛇盘柱般斜溜下来。
阿嫦从方才起便毫无惧色,甚至抢过琵琶,拨子随着节律放出繁弦,虽不成曲调,也自有紧急之势。风雨晦冥中,秦在渊的影子投在粉壁上,矫挪如龙,金蛇狂舞。他甫一落地,便将金莲贴在她额上,看她兴奋得双颊绯红,心里蓦地一空。
沈训海一直护着官帽不被扫下来,此时尴尬地腾出手,拍掌道:“好身法!好身法!”秦峥面孔都变了形,仿佛在咀嚼着什么,齿间咯咯作响:“渊儿,此是何意?”秦在渊负手而立,长剑斜指,似要将天上星斗削下来。他从容不迫道:“方今四海倒悬,流寇载路,闻道西北铁木汗弑父自立,吞并他族,此其志不在小。为人君者,不思节衣缩食,选练士卒,反大起宫室,靡费民财,岂有是理?”他蓦然收剑,拄在眉心,那剑虽是木制,经他千百次劈砍刺削,早已磨得光滑如镜,映出他眼中湛湛秋水。“所以,此一舞《水龙吟》,即是孩儿献给含章殿的贺礼。望沈先生转致陛下,若能自即日起厉兵秣马,拣拔将才,庶不至吴宫丘墟,遗诫后人……”
阿嫦仰慕地看着哥哥侧颜,痴痴点头。秦峥却一拍桌子,劲力之大,那碗燕窝乳鸽汤的盖子滑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大喝道:“住口!你想造反吗?!”扬空一拱手:“我朝建宁帝博施爱民,长公主英明决断,老大人盐梅圣手,沈先生梁栋之才,满朝济济多士,何时轮到你一不学无术的黄口小儿,在此数黑论白,污蔑朝政?”
“我……”秦在渊还待再辩,阿嫦扯动他的裤筒,无声摇摇头。秦峥喊着下人:“来人!来人!将这个逆子给我关到柴房里!谁敢给他饭吃,就再也不要进我秦家的门!”秦在渊还不服气,两个家人看他背上虬结筋肉,撑得玄衣像小山似的蓬起,都踌躇着不敢上前。“啪嗒”一声,木剑跌落在地,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两个家人愣了一下,赶忙跟上。走过阿嫦身边时,她轻轻说:“莫忘子季子微时节。”秦在渊微一点首,立着不动,任由绳缠索缚。
秦峥举起犀爵,不住向沈训海劝酒:“沈先生见笑了!此子之母神经失常,向来疏于管教,信口□□,先生千万莫挂在心上。”沈训海眼光奇异地一动,呵呵干笑道:“眷生明白,绝不干老大人和大人的事。”秦峥一挥手,家人擡着一箱金银,摊在沈训海面前。他这才拱手长笑:“大人赤心为国,谁人不晓?眷生回去后,定向皇上和老大人多多美言。”